第九十九章 魔道(七)
沒錯,天河鬼當然是有怨氣的。
這很正常,他不是榮辱不驚,漠視名利的出家高僧,更不是無悲無喜視萬民為芻狗的聖人,在江湖中辛辛苦苦地艱難混日,看著那些遠不如他的小人卻能混得人模狗樣風生水起,他當然是有怨氣的。
不過這又能怎麼樣。天下間有怨氣的人有怨氣的事實在太多了,在江湖中這麼多年,他甚至都有些習慣了這種怨氣。而且現在投在了州牧大人的帳下,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不少頭痛的麻煩和鬱積在胸中的悶氣也都散發了不少,心情正是暢快之時,所以天河鬼的神情和臉色也只是在回憶中稍稍地陰鬱了一下,馬上又看著對面的熊國光一笑:「但是人在江湖,哪裡能沒有些怨氣戾氣,熊參贊若是想用這些話來激我,那也太小看人了。我又不是那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幾句話一聽便要熱血上頭不能自己。」
「哪裡,哪裡,天河兄你誤會了。」熊國光卻是不為所動地搖搖頭,好像天河鬼的反應他一點也不意外。「我猜你定然有怨氣。而你能忍著這股怨氣這麼多年,這等心性當然也不是被我幾句話便能激破的。最重要的,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激你。我只是想進一步問你,既然你有怨氣,那你可曾想過,這般令人憋屈的狀況的根源何在?為何你天賦異稟一身本領卻只能鬱郁不得志?為何那些小人卻能如魚得水?」
天河鬼皺了皺眉,這個問題他當然想過,而且想過很多次。想到後來他也懶得再想,因為再怎麼想事實也就是那樣。他沉聲回答:「這世道本就如此。」
「不。那不是答案。你那般回答只是因為你想不明白,看不透。」熊國光微微一笑。雖然臉色依然很蒼白很差。但這個笑容卻給天河鬼一種莫大力量的感覺。「我們不如就一點一點地說起。天河兄你仔細想想,為何縱然你身手不凡,以往的那些名門正派和世家卻從不願大大方方地招攬你,就算暗中相邀,一些小幫小派的請你們做事,也要遮遮掩掩,報酬上也不肯盡心儘力?」
天河鬼冷哼了一聲:「你倒是打聽得詳盡。」
「些許小事罷了。我說了,我對能擊出這樣一拳的天河兄很好奇。」熊國光含笑指了指自己那空蕩蕩的肩膀,好像那根本就是和他自己完全無關的其他什麼東西。「這些我所說的其中緣由。天河兄自己想必是明白的?」
「弒師之輩,名聲太臭罷了。」天河鬼冷冷回答。這些他自然早就清楚。他們五師兄弟便是因為弒師叛門之舉,在江湖上的名聲一直都很臭,如若不是手上功夫硬朗,恐怕早就被諸多正道俠少給宰了給換了名聲。
「欺師滅祖,大逆不道。尋常江湖勢力顧忌名聲,當然是不敢招攬你們,和你們扯上關係。但是我想問天河兄一句,你那弒師叛門之舉可是做錯了。可曾後悔過么?」
「當然沒有!」天河鬼臉上的橫肉扯出一個堅硬猙獰兼而有之的表情。「焦老鬼名義上是收我們這些孤兒為徒,實質上視我們如奴如仆,從來也沒給過我們半分好臉色。我們自幼原本是十一個師兄弟一起學藝,稍有違逆便是打罵懲罰。修鍊有成之後還被指使著去替他做些見不得人又危險的骯髒事,他在明面上卻裝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名利雙收。如此十幾年下來。我們十一個師兄弟便死得只剩下了五個。我們還無意中得知,他一直讓我們修鍊的內功其實別有玄機。只要修鍊至大成之後,便可以秘法灌輸與他和他那寶貝兒子身上!他這是在將我們當做畜生在養!養肥了便要殺了吃肉!我們不安排下手段合力將他一家殺了。那遲早死的便是我們幾個!」
「你們當然沒有做錯。只要不是蠢笨如豬,稍有血性之人都知道反抗。」熊國光點點頭。「不過此事其他人卻不會去深究,或者即便是明白其中內情的,至少明面上也不敢對你們假以辭色,因為你們畢竟是弒師叛門。常人都不會去深究事實真相,他們只知道靠著此人此事頭上的『標籤』來判斷,而就算那些心中明白的,也都要順著這些大多數。」
天河鬼哼了一聲,點點頭。事實確是如此。江湖上的人大都不知內情,甚至就算知道的,也不會去理會,因為『弒師』這名號一直掛在他們頭上。
「為何會這樣?你覺得他們為何會這樣?」熊國光問。
天河鬼呆了呆。愛惜名聲,顧忌背後言語這是人之常情,和人愛吃肉是一樣的,就算有些人不愛,但對那些愛的人也真找不出什麼道理來,他只得回答:「我怎知道?」
「好吧。」熊國光微微一笑。「那再說說你們自己。其實這也並不是不能繞過去的坎,名聲不好也有名聲不好的路子。以你們兄弟五人的功夫伸手,無論尋個偏僻些的地方佔山為王,嘯聚山林,稱霸一方,還是做獨行大盜也不是什麼難事,或者誠心投靠哪個大世家大門派,專門為他們做些見不得光的事,他們在明面上不能接受你們,但私下裡對得力的有用人才還是可以給出很優待的價格的.……」
「我們只是被看做是江湖敗類,並不是真正的江湖敗類。」天河鬼冷哼一聲。
「為何做那些的便是江湖敗類了?」熊國光問。
「難道還會是好人不成?」天河鬼覺得這問題著實好笑。
「那天河兄覺得什麼是好人,什麼是敗類?」熊國光再問。
「做好事的便是好人,那些齷齪不堪行事毫無忌憚的見利忘義之輩就是敗類。」天河鬼眼睛一瞪。「難不成你找我來便是說這些廢話的么?」
「當然不是廢話。」熊國光的語氣依舊不溫不火,不咸不淡,有氣無力。「只是天河兄你沒發覺么?你這顧忌。和那些看不起你們,排斥你們的人的顧忌都是一樣的。都是因為些人云亦云的虛名大義而罔顧事實。他們只是因為一個『欺師滅祖』的名頭而排斥小覷你們,你們卻又只是因為『江湖敗類』『好人』『壞人』的名頭而自縛手腳。嘯聚山林佔山為王又如何了?只要不無端欺壓貧民。對路過商旅取財適當,劫富濟貧進退有度,未必不能保一方平安受人敬仰。替門派世家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又如何了?那些事終究會有人去做。只要心懷良善,能不殺的則不殺能少殺的便少殺,至少總比那些對婦孺下手的心狠手辣之輩強。」
天河鬼一怔,倒沒想到這熊國光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是仔細一想,他也不得不承認這話也是確實有幾分道理的。
「天河兄看過戲沒有。」熊國光又問。
「看戲?」天河鬼簡直有些跟不上這番問話的跳躍轉折了。
「看戲的時候,那些村夫愚婦和未開蒙的小兒經常會問:這人到底是好是壞。別人若不告訴他們。他們便會覺得糊塗,覺得這戲簡直莫名其妙。這道理放大了看,便是和你們被那些虛名道義所束是一樣的。
這天下間,九成九的人是庸庸碌碌,混吃等死之輩,既無能力衝破身周環境的束縛壓迫,更無勇氣和智慧去睜眼看更廣闊的天地和真實,他們需要旁人來告訴他們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怎麼樣的,若無這些虛名道義來幫他們解釋周遭的一切。他們如何敢生活在這不著邊際,無法理解無法杜測的天地里?就如從小便生活在豬圈裡的豬,周圍的籬笆柵欄給他們的不是束縛,反而是安全感。」
「好壞善惡有沒有?當然是有的。即便是畜生也知感恩也知忠心,但那是發自自我內心的良知良能,若只是從旁人那裡聽來的學來的。那就只是豬圈上的籬笆柵欄。前朝獨尊的儒術,其實和孔夫子所教授的本質上已完全是兩個東西。什麼禮儀道德天地君親師都是給這滿天下的豬牛羊安排下的籬笆柵欄,讓他們覺得這天地原本就是如此。他們已經看到了這天地的邊,能夠安安心心地生活在其中。」
「如胡幫主這樣的人為何能混得如魚得水?就是因為他不受任何柵欄的約束,就像那耗子一樣,所有有縫隙能鑽的地方他都去鑽,沒有縫隙他也能硬生生去咬出一個來,比起那些困頓其中而不自知的豬來說,自然是吃得腦滿腸肥,活得瀟洒自在。」
「但是天河兄你不是豬。能擊出這一拳的人絕不是豬,天生就不是。」熊國光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空蕩蕩的肩膀,虛弱的臉上有幾分讚賞之意,好像真的是在為一個朋友的功績而高興。「這是一隻本應衝出柵欄自由馳騁的猛獸,只是因為一直生活在豬群之中,便和那些豬一樣以為天地就是這般模樣罷了。但這區區的豬圈,又如何能讓一隻猛獸真正的安心舒適?」
「而這些,便正是天河兄你的憋屈,你的怨氣的由來。」熊國光端起一杯淡酒喝下,潤了潤略有些乾燥的喉嚨,也為這一番道理做了個總結,然後靜靜地看著天河鬼。「天河兄你說是么?」
天河鬼默然不語,眼中的光芒閃爍不定,臉上的筋肉和猙獰好似在微微顫動,半晌之後才冷哼一聲:「不愧是魔教妖人,果然善於蠱惑人心,確實有幾分口舌之利,但想要迷惑老子卻還是差了些。是非善惡老子自然是心中有數,你以為只憑你這幾句話便能讓我心亂么?」
「魔教。妖人。」熊國光淡淡地笑了笑,重複了下這兩個詞,也沒什麼鄙夷或不滿之意。「好兩個一聽便明白定義的稱呼。這也是你從別處那裡得來的是非善惡,你又當真見過,明白我們將軍府的所作所為了?」
「當然見過。」
「哦?」熊國光倒是微微意外。「我們向來少出雍冀二州,尤其少入中原三州腹地,即便偶爾出來行事也頗小心低調。天河兄你從何處得見?」
「十多年前你們啟關棄守,縱西狄六部入中原燒殺搶掠。當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哪個中原人沒有看見?」天河鬼眼中凶光閃現。絲絲殺氣散逸四周。「老子親眼所見那些西狄野人是如何將我們中原人當做豬牛一般殺戮,當牛羊一樣掠去關外苦寒草地上當做奴隸和食物。老子五兄弟當時也和一幫人夜襲過一夥西狄野人,看見那些野人居然將人直接生剖了用新鮮臟腑來祭祀狼妖邪神,那肆意姦殺后的婦孺屍體便是殺人如麻的黑道中人看了也覺心驚,那營火邊上還有啃吃了一半的嬰孩屍首!這些都是你們將軍府的魔教妖人的所賜!」
「哦,原來天河兄當時還是自發抗擊西狄的江湖義士。」熊國光點點頭。
「義士?」天河鬼獰然一笑,歪頭呸了一口唾沫。「就你們也配說這詞?那些西狄野人難道不是你們親手放入關內的?那些無辜百姓婦孺難道不是你們害死的?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為一己之私罔顧天下百姓安危的魔教妖人,正當是人人得而誅之!」
「不知天河兄當時手刃了幾名西狄人?」熊國光淡淡問。
「老子那些年功夫尚未大成。前前後後也拚死殺了十四個。我那四個兄弟手上誰沒有幾條西狄人的命?」說起這個的時候,天河鬼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一陣傲然之色。沒錯,這便是他心中最引以為傲的功績,也是支撐著他心中不少東西的重要支點。
說起來,近十餘年來,中原江湖上幾乎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黑道幫會,那種喜好奸淫擄掠的獨行大盜也近乎絕跡,根子上也和這事有關。雖然那一場浩劫將中原三州打得滿目瘡痍,血流成河。但也難得地將江湖草莽的心氣提聚凝練了一番,但凡是面對過西狄人,經歷過那一場浩劫的江湖漢子,心中都不自禁地有一股傲氣和心氣。都隱隱覺得自己是抗擊過蠻人的好漢,絕非尋常的江湖敗類們可比。
這也是在那半山道觀中,紮根青州的和尚道士們對著兩個將軍府參贊惶恐不已。避之則吉,天河鬼卻是不聞不問上來便直接動手的原因。
「也不錯了。前後不過一兩月的時間。可見天河兄確是勇猛。」熊國光聽了之後點點頭,沒什麼表情。依然還是用那有些虛弱的聲音輕言細語,有氣無力地說道。「相比之下我便不行了,入雍州軍快二十年,算起來也不過殺了……殺了……我也不大記得清楚了,大概總有三四百人吧.……也許五六百.……?我也懶得去計了。」
「真的?」天河鬼臉上的神色和眼中的神采頓時為之一挫。「你們.……也殺西狄人?」
「要不然天河兄你以為我們在雍州軍中是做什麼的?」熊國光淡淡一笑。「用口舌之利蠱惑人心么?大將軍設下的軍功中可沒這一項。正面戰陣之上用不著我們,打探滲透,調查姦細什麼的卻不能少,流字營的人雖多卻良莠不齊,不能什麼都一股腦丟給他們去做,至少一些重要的事還是得要我們來帶頭親力親為。」
「沒錯,當年西狄入關,確是大將軍,也可以說是我們將軍府所有人的刻意為之。你們覺得那一年的慘狀是人間地獄,但你們想過沒有,若沒有我們在雍州竭力抵擋西狄,這地獄般慘狀每一年都會在中原,甚至在天下九州上演。你只看見了那年因為我們而死的萬千百姓,難道其他時候就沒看見因為我們才能安居樂業的萬萬千千的百姓?」
天河鬼一時竟然無言以對。確實是因為有了雍州紅葉軍,有雍州將軍府,這大乾天下這幾十年才能安穩許多。再往前幾十年的大乾初立之時,確實是幾乎每隔幾年便有大大小小的西狄南下,中原數州不得安寧,當時連這青州冀州也全是西狄人的獵場,哪裡有如今的這片繁榮景象。
「朝廷顧忌我們紅葉軍上下一體勢大難治,便想要玩弄手段來分化瓦解,在錢糧上鉗制,用儒家的大義名分來壓制,想要學前朝那些個以文治武的把戲,我們便乾脆讓他們看看,若是沒有我們鎮守雍州這天下會是什麼樣一番模樣。當真以為那些出身世家名門,只會吟詩作對的儒生能駕馭得了真正的虎狼之師?看看冀州的白虎軍你們便知道,和馬賊土匪勾結,只要出錢便是土匪也能掛個軍職。若沒利益,那些名門世家為何要插手軍伍之事?若只為利益,這軍伍之事就成了一門生意,你指望那些生意人來抵擋西狄人么?」
「朝廷看見了,知道了,從此便不敢再玩弄這些心機手段。你們看見了,卻不理會其中的關節內情,看不見我們往日帶給天下的祥和安定,照著儒家禮儀照著人云亦云,反而將那一此的慘痛全怪罪在我們頭上。這算什麼,大恩成仇么?天河兄,你看,你這樣說我們是魔教妖人,和那些說你們是欺師滅祖的江湖敗類的人,是不是一模一樣?」
天河鬼默然不語,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而熊國光也不再多說,慢慢地給自己斟上一杯酒。
「為什麼?」半晌之後天河鬼才開口,聲音已是有些乾澀,面上毫無表情。「你叫我來這裡,和我談這些,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不為什麼。或者說,沒有什麼利益上的目的。我說了,只是對天河兄你很好奇罷了。」熊國光一邊喝著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天河鬼。「我就是想看看,一隻猛獸衝破了一直限制著他的豬圈之後,會怎麼樣,會做些什麼。」
「去你媽的。」天河鬼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但依然堅定,他再也不看熊國光,轉身就走。「老子承認你說的是有些道理,但老子也知道,這世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就不能,這世間終究是有公道的。」
「公道。」熊國光又淡淡笑了笑。「對,這世間是有公道的。要不然天河兄你那四個兄弟不就是白死了么?」
天河鬼猛地站住了,他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著熊國光,臉上抽動著的筋肉讓他看起來更比往日的樣子猙獰百倍。熊國光則是微笑著和他對視,眼光中帶著期待,就好像一個小孩看著自己即將完成的一個作品一樣。
ps:事情大概總算告一段落了,我儘力恢復更新。此外,聽編輯說猛獸記好像在改編電視劇,找我拿了故事大綱和人物梗概,可惜版權賣斷,我可拿不到一分錢。如果到時候能分個角色給我就好了,『尋找真愛的人』這可是為我量身定製的角色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