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將軍,您累不累呀,要不要去休息會兒?若是餓了,我回馬車拿著糕點過來。”她抱著風箏,站在周顯恩麵前,輕聲問道。
周顯恩沒說話,隻是隨意地瞧著一旁的桃源溪。他今日穿著淺藍色裏衣,外搭一件白色長袍,幾欲從肩頭滑落。墨色被壓彎在身側,一陣急風吹過,像下了一場桃花雨,花瓣就落滿了他的發間、肩頭。
一些好奇地瞧著他雙腿的姑娘忽地就愣住了,團扇半遮著麵,隻露出一雙杏眼,時不時將目光落在周顯恩的側顏上。一麵可惜他年紀輕輕就坐上了輪椅,一麵又驚歎於他的俊美。
謝寧也看愣了一瞬,隨即眨了眨眼,準備陪他坐著聊聊天。卻見他忽地開口:“泛舟,去麽?”
這兒的景色確實不錯,若是泛舟,她這樣的小姑娘應該會高興的吧。
謝寧往桃源溪瞧了瞧,不少木船停在岸邊,紮著白腰帶的船夫就坐在船頭,解下草帽扇風納涼。
春水初生,恍若碧玉,映著漫山遍野的桃花,煞是好看,她也有些欣喜地點了點頭。
周顯恩仰了仰下巴,示意她推著自己過去。船夫是個皮膚黝黑,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他一麵笑著打招呼,一麵幫著謝寧把輪椅上的周顯恩給扶到了船上。
木船不算大,堪堪可容納四五人。謝寧一腳踏上去,感覺到了微晃的船身。早已坐定的周顯恩向她伸出了手,謝寧略低了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指尖,坐到了他旁邊。
“二位郎君、娘子,可要坐穩嘍。”另一端的船夫提著嗓子喊了一聲,帶著爽朗的笑意。青篙一點,舟已離岸,順著桃源溪就直流而下。
謝寧偏過頭,兩岸的桃花樹下,或立或臥的遊人緩緩往後退著,唯有四麵的歡聲笑語響個不停。
她將身子靠在船舷上,翻了個身。清澈的溪水裏鋪滿了爬著青苔的石頭,縫隙裏就遊動出幾條魚來。她嘴角不自覺彎了彎,一隻手垂到水麵上,指尖滑過,蕩開一圈圈波紋。
“將軍,您瞧這些魚,好不好看?”她隨手指著幾尾圍著水麵上的花瓣打轉轉的魚,伸手扯了扯周顯恩的袖袍。
一旁的周顯恩斜靠在船篷旁備好的軟墊上,清風吹過,將他的袖袍吹得翻飛。順著謝寧的手勢,他隨意地瞧了一眼:“嗯,清蒸了,應該更好看。”
謝寧先是有些驚異地微睜了眼,複又低下頭,掩嘴笑了笑:“魚兒啊魚兒,還是快些跑吧,跑慢了,可就要被人捉去熬湯了。”
周顯恩瞧著她和幾尾魚說話的模樣,別過眼,扯開嘴角笑了笑。
因著兩岸都是連綿不絕的桃花樹,所以船是貼著岸邊往下行的。偶爾幾根花繁葉茂的承不住重量,就壓低了些,若是不注意,便會被勾亂發髻。
林間偶聽得翠鳥啼鳴,不見出處。綠葉從一樹繁花裏鼓足勁兒冒出了頭,清風拂麵,讓人神清氣爽。
亂花深處,周顯恩的眼神漸漸深邃了些。謝寧就坐在他身旁,手指挑著水花。發髻隨著她的動作輕晃,耳朵從青絲間探出一些。
碧波蕩漾,翠鳥啼鳴,路過一樹繁盛的桃花樹下時。他忽地抬起手,袖袍滑落,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臂。輕微的啪嗒聲響起,便折下了一枝桃花在手。
謝寧還低著頭,眼前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正中攤著一枝桃花。
她的眼神亮了亮,頗有些驚喜地偏過頭:“將軍,這是送給我的麽?”
“隨手折的,就給你了。”周顯恩仰了仰下巴,語氣輕描淡寫。
卻在見得謝寧露出的耳垂時,眼神微動,下意識地就將手裏的桃花插到了她的鬢發間。又扶了扶位置,將身子往後一靠,左右瞧了瞧自己的傑作。似乎很滿意,還挑了挑眉。
謝寧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上紅雲浮過。眼神慌亂地動了動。好半晌才抬起手指摸了摸發髻上簪著的桃花。
她探著頭,對著水麵左右照了照。小臉旁插著一枝明顯大了不少的桃花。她疑惑地眯了眯眼,這樣真的好看麽?
不過這是周顯恩送她的,算起來,好像是他第一次送她東西。思及此,再瞧她發間的桃花,都覺得好看了許多。
周顯恩沒再說什麽,隻是時不時會瞧瞧她鬢發間的桃花,目光下移就是她噙笑的嘴角。
他微闔了眼,任由清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今日倒也算是個好天氣。
另一端的船夫唱起了山間小調,用的是方言,很多話都聽不懂。可調子是好聽的,清清朗朗,傳到兩岸青山上,複又蕩了回來。
不知是剛剛放風箏太累了,還是今日起得太早了,謝寧忽地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她一手撐在下巴處,耷拉著眼皮,縮在船舷旁,不一會兒,就困得直點頭了。
她打了個嗬欠,眼裏帶了幾分霧氣。緩緩地就闔上眼了,風從袖袍、領口穿進去,帶著繚繞的花香,饒是睡著了,她的唇畔都帶了幾分笑。
周顯恩偏過頭時,就見得縮在船舷旁睡著了的謝寧。他頗有些好笑地瞧著她,肩頭聳動,笑了一聲。
坐馬車睡覺,坐船也睡覺,這算是一種本事了。
他仰著頭,卻是輕輕地將她的頭挪到了自己的膝上,不著痕跡地將袖袍鋪在她的背上,為她遮去涼風。
她鬢發間的桃花還嬌豔地開著,側著身子,鴉色長睫輕顫著,像蝴蝶撲棱著翅膀。唇上的豔色褪去,露出原本的櫻粉。
桃花的香味勾在四周,花瓣落滿了船舷。他抬手撚去了一些落在她發間的花瓣,手指觸及她柔軟的麵頰時,他忽地一怔,眼皮半闔,眸光漸漸深邃了些。
唯有她微抿的唇瓣,輕易就奪去了滿樹桃花的顏色。他眼中幽深一片,忽地緩緩俯下身子,眼睫輕顫,呼吸粗重了幾分。
碧波輕蕩,卷起鋪滿水麵的桃花,勾纏不清。
周顯恩的長發垂到她的頸窩,在離她的唇瓣隻有寸許距離時,帶了些涼意的花瓣滑過他的麵頰,他身子一僵,眼神恢複清明。
瞧著毫無防備,還睡得正香的謝寧,他忽地垂了垂眼簾,直起身子。將頭偏向一旁,抬起手指擋在麵前,眼尾泛紅。
風鑽進袖袍裏,他沉了沉眸光,他剛剛……
船夫的歌聲還未停,飄蕩在碧水上,竹篙輕點,推開一溪的花瓣。
岸邊,幾個滿是書卷氣的男子結伴而行,似乎剛從遠處回京,剛下水路,正要去搭馬車,身後還有小廝挑著行李。
為首的青衫男子眉目沉穩,神色疏離。約摸二十歲上下。形容俊美,單手負於身後,寬大的袖袍垂下,搭在腰間的蘭紋玉佩上。
長身玉立,玄冠束發,鬢角的碎發一絲不苟地貼在耳側,衣擺縱橫著大片的墨竹。薄唇微抿,勾出一個清冷的弧度。眼下一點淚痣,卻為他添了幾分柔色。
”難得回京,不久便是春闈,待會兒咱們去醉春樓喝一杯如何?”人群中有人提了一句,不少人也跟著附和。
三三兩兩的人往前行了幾步,瞧著為首的青衫男子,頗有些期待地瞧著他:“謝安兄,你去不去啊?”
青衫男子轉過頭,道:“今日怕是不行,你們先去吧。三年未歸,我得先回家一趟。”
旁邊的人見他不去似乎都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左右大家都在兆京,改日再約也可以,也便放下心繼續說笑了。
風吹過桃花林,水流潺潺,謝安若有所感,忽地偏過頭。卻隻見一葉扁舟上,坐了個身著白色長袍的男子,袖袍遮住了他身旁臥著女子。
他也隻是無意中掃了一眼,複又收回目光,瞧著枝頭的繁花,一向沉穩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幾分笑意。
倒是不知阿寧此刻在家做什麽,最近幾個月連他寄回來的書信也未回,難道是惱他太久未回家了?
想來,他卻有三年未歸,也不知她如今有多高了。他走的時候,也才到他的腰間而已。
現在,應該是個大姑娘了。
他低著頭,唇畔笑意漸深,桃花落在他的肩頭,一襲青衫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要說: 將軍和阿寧在泛舟
哥哥:嘖嘖嘖,現在的小年輕啊,光天化日,還是我妹妹乖。
過兩天……
哥哥:那當眾撒狗糧的情侶是我妹???我還多了個妹夫???好啊,兔崽子,趁我不在,挖我牆角!
第53章 哥哥
兆京街頭, 人來熙攘。幾輛馬車駛進城門,路過榮盛街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挑開了窗簾, 對著趕馬的人道:“就在這兒停下。”
馬車靠在路旁, 青色的衣擺垂在木板上,簾子半卷, 謝安便下了馬車。他不徐不緩地向著街角走去, 腰間玉佩輕晃。待行至李家鋪子時,淡漠的臉上才顯出幾分暖色。
“李叔。”他站在鋪子前,聲音略帶了幾分低沉。
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一直坐著的虯髯大漢站了起來, 寬厚的手掌撐在案板上,瞪大了眼,似乎十分驚喜:“謝家公子, 哎喲,咱可有幾年沒見著你了!”
謝安似乎也有些懷念,眉目柔和了許多:“我去鹿山書院已有三年, 前些日子才結業, 今日便回京了。”
李叔聽了也爽朗一笑:“你是有大學問的,這好不容易撞見,咱也沒什麽好東西,你嬸子新做了一種糕點,給你嚐嚐鮮。”
謝安低頭道了謝,目光卻是落在一旁的桃酥上, 溫聲道:“李叔,您的好意,謝安心領了。不過我今日來,是想您替我盛些桃酥,您也知道,阿寧她從小就愛吃您家的糕點,我離家太久,不買些她愛吃的桃酥回去,怕是她要不理我了。”
瞧著已經遠高過鋪子圍欄的謝安,李叔眼中也露出懷念。謝家兩個小娃娃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那時候他倆還沒有鋪子台麵高,就是踮著腳都瞧不見身影。隻能看到白胖胖的手心裏就攥著幾枚銅錢,搖搖晃晃地擱在台案旁,奶聲奶氣地說要買糕點。
那時候謝浦成還是個窮秀才,家底寒酸。這兄妹倆每次就隻能買一塊,哥哥將糕點全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給妹妹吃,自己就吃些手心裏的剩下的糕點渣子。
一晃眼,兩個小豆丁都長大了。李叔一麵裝著桃酥,一麵隨意地同他閑聊:“說起來,前這些日子阿寧那丫頭還來買過幾次糕點,有時候想想,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倆就長這麽大了。”
謝安也低頭笑了笑,瞧著他小時候經常扒過的案台,上麵還留著大大小小的刻痕。他忽地道:“李叔,阿寧她現在可好?”
她從小就清瘦,也不知道這幾年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長高些。
李叔將桃酥用紙袋裝好,一麵說著,一麵準備去拿繩子係好:“應該是挺好的,早上和她夫君一道來的時候,倆人看起來還高高興興地。”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謝安就皺了皺眉,似是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李叔,您剛剛說阿寧的……夫君?”
“夫君”兩個字頗有些艱難地從他口中說出,卻是在一瞬間,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些。
阿寧出閣了,這怎麽可能?他從未收到過半點音信。
李叔背對著他,隔間裏夥計生火的聲音有些吵,他也沒有多想,順著道:“是啊,周大將軍,今兒他倆還一道來我這兒買過糕點呢,說是去桃源溪放風箏去了。”
一聽是周顯恩,謝安的麵色才緩和了些:“李叔,您說的是我三妹謝楚吧?”
應當是李叔聽錯了,以為他是在說謝楚。
李叔也糊塗了,他撓了撓後腦勺:“這……怎麽說到三姑娘了,她不是嫁給信王殿下了麽?和阿寧差不多時候一起出閣的,都成親好幾個月了。”
街頭的喧鬧聲仿佛漸漸遠去,謝安淡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痕,良久才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聲音虛浮,隱隱有些發顫:“您的意思是,阿寧她嫁給了周大將軍?”
一字一句,說出口時都顯得有些艱難,還透著幾分連他都不敢相信的荒唐。與周顯恩有婚約的是謝楚,又怎會變成他妹妹阿寧?
李叔抬起頭,直愣愣地瞧了瞧他:“是啊,這兆京的人都知道的。”見得謝安越來越不善的臉色,他忽地像是明白了什麽,驚訝地張大了嘴,“謝公子,你不會是還不知道吧?”
謝安眉眼一沉,寬大袖袍下的手攥緊,卻是什麽都沒說,轉身匆匆地離開了。
李叔夠著脖子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眼裏也越發疑惑。怎麽瞧著,他像是對自己妹妹的婚事渾然不知的樣子?
他撓了撓頭,卻見謝安的身影已經遠遠地瞧不見了。轉過身便把桃酥放進了旁邊的格子。
謝府門前,一駕馬車急急地駛來,還未挺穩,車上的人便下來,麵色不善地往大門走去。
看門的小廝愣了愣神,急忙低頭行禮:“大少爺,您回來了啊?”
謝安沒理他,徑直就入了府。一路行至正廳,卻見謝浦成、郭氏並著謝辭在用午膳。
聽著闖進來的腳步聲,皆是一愣,抬頭便是瞧見了撐柱旁站著的謝安。
見到他的一瞬間,郭氏眼中閃過一絲陰沉。送走了一個謝寧,又回來了個謝安,還真是前有狼後有虎的。她別過頭,衝一旁的謝辭使了使眼色。
可謝辭完全沒有注意到,也渾然不覺氣氛的微妙變化,兩隻眼睛隻盯著盤子裏冒著油光的雞腿。伸手一抓就啃了起來。
謝浦成神色如常,筷子撥了撥碗裏的米飯,不冷不淡地道:“既然回來了,就過來一道用膳吧。”
“父親,阿寧呢?”謝安直直地看著他,高大的身形隱在陰影中。
屋內安靜了一瞬,隻有謝辭啃雞腿的聲音。
“我說了,過來吃飯,有什麽話待會兒再說。”謝浦成仍舊將目光隨意地落在麵前,燕居服穿得寬大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