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他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什麽,蒼白的小臉遮掩在墨色長發下。他似乎也喝了不少,麵色卻是正常的。


  卻見之前的紅袍少年一彎腰坐到了地上,嘴裏銜著的狗尾巴草還在左右四晃著。他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忽地笑了笑,一直笑了很久。


  風吹動他們的衣擺,青草撫過露在外麵的肌膚,有些癢癢地。


  紅袍少年忽地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桀驁:“等我們打贏了所有人,肯定就可以讓重華回去了。我們會建立一個新的大盛,殺奸佞,除小人。讓百姓豐衣足食,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一旁的幾個人抬起頭,順著他的話去想了想,原本喝的都快不行了,卻也跟著傻笑了起來。


  紅袍少年咧開嘴,笑意更甚,大咧咧地就躺在地上,豪情萬丈地抬手指著天空,忽地朗聲道:“到時候,重華為帝,我為將,季彥為相,還有沈玨。我們四個,一起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說罷,他就笑了起來,胸膛不住地起伏著,眼裏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哈哈,你喝醉了吧,口氣這麽大?”青衫少年還趴在地上,隨意地撲騰了一下手。


  紅袍少年別過眼,輕蔑地瞧著他:“我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要是慫了,就直說,大哥我罩著你。”


  一旁的三人偏過頭看著他,也不約而同地道:“既然你都誇下海口了,那咱們隻有……”他們相視一眼,都仰頭笑了起來,“舍命陪兄弟了!”


  他們抬起身邊的酒壺,仰頭一飲而盡,隨手就丟在了一旁,任它滾下斜坡。紅袍少年偏過頭,身下還是青草滿地,他就躺在地上,肆意開懷地笑了起來。


  不知笑了多久,青衫少年忽地抬起酒壺,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趕忙道:“皇帝,丞相,將軍,你們三個是挑好了,那我做什麽?”


  聽到他的話,其他幾個人沒忍住笑了起來。白衣少年單手撐著下巴,笑眯眯地道:“阿玨,你想做什麽?”


  青衫少年挑了挑眉,這他倒是沒想過。要是非要問的話,他就想當個江湖遊醫,以後救治那些窮苦的人,達官貴人他才不要救,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紅袍少年卻是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故意拖長了尾音:“我看,就讓沈玨當皇後算了。”


  一麵說著,他就沒忍住捧腹大笑了起來。


  青衫少年氣得差點撲過來要教訓他,一張臉不知道是醉酒了,還是被他氣的,通紅一片。他本就生得清秀,常常被人誤會成女孩子。


  他搖搖晃晃地就站了起來,抬起手做出要掐人的樣子,眯著眼,道:“哥哥今日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長記性了。”


  說著,就要撲到紅袍少年身上,把他按住。卻見紅袍少年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在他要撲上來的時候,順勢一滾,就滾到了白衣少年身後,地道:“重華,你快治治他,他要謀害忠良了。”


  說完,他還躲在白衣少年身後,衝青衫少年挑釁地揚了揚眉,衝他做著“皇後”的嘴型。


  白衣少年眯眼笑著,頗有些無奈。青衫少年卻是氣得瞪大了眼,雖然他不會武功,卻還是搖搖晃晃地撲過去,要去捉那紅袍少年。


  可紅袍少年滑溜得像隻泥鰍一樣,每次都等他快過來的時候,就往旁邊一翻,直接撞到了身後的黑袍少年身上。


  卻隻見黑袍少年軟趴趴地就倒在了他身上,一呼一吸都是酒味。紅袍少年被壓著了,雙手在地上扒拉了一下,喘著氣道:“季彥肯定又喝醉了,快把他扛起來,哎喲,壓死小爺了。”


  而在旁邊的兩個人哪裏顧得去拉他,瞧見著場景,都是沒忍住笑了起來。尤其是青衫少年,笑得都在滿地打滾了。


  紅袍少年被攔腰壓著,又怕直接起身會摔著趴在他身上的黑袍少年,隻能隨手找了幾塊小石子,往笑得正歡的青衫少年身上丟。力道不大,輕輕鬆鬆就被他躲開了。


  青衫少年一麵扭著身子,一麵故意挑釁:“打不著,你打不著。”


  紅袍少年輕哼了一聲,還是撿了些石頭繼續丟他。一旁的白衣少年靠在樹上,一條腿微微弓著,手搭在膝蓋上,一直眯著的眼睛也睜開了些,卻是滿滿的笑意。


  碧空如洗,青草繁盛,高聳的榕樹下,幾個人都喝的東倒西歪,酒壺滾了一地,他們就趴在地上睡了起來。


  四麵隻剩下風聲卷過,還有他們平穩地呼吸聲。紅袍少年頭朝下,臉被青草刮得有些癢,他翻了個身,淩亂的碎發上沾染了些草屑。


  ……


  周顯恩始終站在不遠處,看著麵前的一切,眼裏也透出幾分溫柔,直到所有的青色都褪去,眼前隻剩下漫天火光。


  他忽地睜大了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可火蛇一直吞噬著四周的一切。血月當空,哀嚎遍地。


  一身銀甲黑袍的少年將軍急急地趕來,將背上的屍體妥帖地放在一旁,就慌亂地在火堆裏尋找著什麽。一雙手血肉翻開,指甲脫落,俊美的臉上早已被鮮血掩蓋。頭盔被滾到地上,他發了瘋一樣地刨著因為火燒而坍塌的廢墟。


  披頭散發,身上遍布傷痕,一雙腿更是被磨得鮮血淋漓。他一聲一聲地喊著,尾音發顫:“沈玨……沈玨……沈玨……”


  四麵都是被燒焦的屍體,除了身上熏黑的鎧甲,早已不成人形。大盛的旌旗倒在地上,一半已經被燒毀了。


  四麵群山環抱,漫天火光,隻剩下烏鴉啼鳴,還有瘋了一般挖著廢墟的少年將軍。


  “沈玨,你在哪兒,你出來啊!”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一雙手垂在鎧甲上,血肉模糊。每到一處,他就趴在地上挖起來。他翻遍了每一具被燒焦的屍體,直到在廢墟深處,看到那一身熟悉的青衫,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了那人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臉。


  少年將軍跪在地上,嘶啞著嗓子,卻是眼淚都哭不出來了,他一點一點地爬到那青衫男子身旁,雙手顫抖地抱住了他,直至感覺到青衫男子還有著微弱的呼吸。他才扯開嘴角笑了笑,整個人都在顫抖著,他看著擺在一旁的一具屍體,笑著笑著,眼淚就砸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神態安詳的黑袍男子,平時遮住了大半臉的碎發往旁邊垂落,露出蒼白得失了血色的臉。脖子上的割傷已經被鮮血凝固,整個人安靜地像睡著了一般。


  少年將軍緊緊地抱著青衫男子,聲音早已嘶啞:“沈玨、季彥,別怕,我帶你們回家。”


  回家……


  滿天火光中,一身戎裝的將軍拖著兩個人,一步一步,往出口走去。他每走一步,腿上就流下一灘鮮血,卻是透著黑色。體內的毒開始發作了,五髒六腑似要融化一般,嘴角鮮血溢出。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往前走著。


  他要帶他們回家。


  長樓燈盡滅,從此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永夜。


  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顯恩,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


  夜色中,周顯恩倏然睜開了眼,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失了魂一般重重地喘著氣。直至感受到從木窗吹進來的湖風,他才痛苦地抱住了頭。脊背彎折,扭曲成最痛苦的模樣。


  直到一雙手抱住了他,謝寧迷迷糊糊地,隻是被他吵醒了些。她翻了個身,胡亂地在他身上摸了摸,睡意朦朧地開口:“將軍,你怎麽了?”


  周顯恩緩緩放下擋在頭上的手,目光落在還閉著眼睛的謝寧身上,眼中的血色似乎消退了一些。他痛苦地閉了閉眼,俯身將她緊緊摟進懷裏。身子還在顫抖著,卻比之前平穩了許多。


  謝寧還以為他就是突然睡不著了,也回抱住他,可她實在太困了,在他懷裏蹭了蹭,剛想說點什麽,就又睡過去了。


  夜色深沉,隻有大開的雕花木窗還被風吹得輕響,不遠處是平靜的湖麵,映著月色,波光粼粼。


  第86章 裸睡

  月明星稀, 四麵高牆深院,間或傳來幾道蟲鳴聲。探出牆頭的梧桐樹攔下了一層層陰影,被風一吹, 如水流動。


  謝寧正要回湖畔小屋, 剛穿過回廊就聞到了一陣濃烈的酒氣。她有些好奇地停下了步子,探頭望去。就見得院子正中是一方石桌, 而一身青衫的沈玨就趴在桌上。


  手邊的酒壺空了一個又一個, 四下風大,他像是喝醉了,雖是趴在桌上,也仿佛隨時都要摔倒。


  畢竟他也是周顯恩的朋友, 若是放任他一個人在這兒躺著,指不定會著涼。謝寧想了想,還是下了回廊, 向他走過去了。屋簷上高懸的燈籠被風吹得四晃,在台階上落下明滅不定的影子。


  她走近了些,不由得捂了捂鼻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這酒味聞著都衝頭。她正要將他叫醒, 讓他回屋去休息,還沒有開口。就見他動了動身子,披散在身側的墨發往旁邊滑落,露出戴著麵具的臉。眼神有些迷離,微微喘息著,卻是在輕聲說著什麽。


  謝寧以為他是喝多了難受, 又試探地喊了幾聲:“沈大夫,醒醒,沈大夫?”


  四周安安靜靜地,沈玨沒有回應她。像是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她想著,還是應該去叫個人來將他扶回去休息,正準備轉身,就聽到他的聲音大了些,斷斷續續地叫著:“阿軟……阿軟……”


  他平日裏的聲音總是顯得有些清冷、疏離。唯有念及這兩個字的時候,才帶了幾分繾綣的溫柔。


  謝寧的步子停了停,有些疑惑地瞧著他。阿軟,聽起來像是個女孩子的名字,難不成是沈大夫的心上人?不過她無意去探究別人的隱私,還是裝作沒聽到一般,去叫人了。


  院子裏的沈玨還趴在桌上,爛醉如泥。他用手扯了扯衣襟,冰冷的麵具遮住了他臉上的神色,唯有唇瓣一張一合,反反複複地念著“阿軟”。


  等到謝寧叫來幾個下人的時候,沈玨似乎已經睡過去了。那幾個下人急忙去將他扶起,一左一右架著,就要送他回屋休息。


  等人都走遠了,謝寧見沈玨有人照顧,也便打了個嗬欠,準備回去睡覺了。餘光一掃,卻是見得石桌上鋪開了一本書冊。攤開的那一頁還被人壓折了。


  興許這是沈玨落下的,趁著那幾個下人都未走遠,她便準備把這書冊拿著,讓他們放回沈玨的房裏。她走到石桌旁,準備將書冊合上,卻被書頁上畫著的一株草的名字吸引了目光。


  忘憂草,這名字著實讓人覺得奇怪。


  這似乎是一本醫書典籍,忘憂草的插畫下印著一行小字:“世有一草,名曰忘憂,食之,則忘所愛。”


  她倒是覺得有些疑惑,一株草而已,吃下去就真的能忘記自己所愛之人麽?這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她不再多想,匆匆將書冊合上,就拿去遞給了莊子裏隨侍的下人。


  ……


  等謝寧回了屋,遠遠地就看見窗戶上映出了淡淡的影子,卻是像站立著的,她微睜了眼,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見得那影子搖搖晃晃地往前傾倒,隨即便是一陣響動,像是什麽碎在了地上一般,她急忙跑了進去。


  剛剛進門,就看見周顯恩摔在了地上,輪椅立在一旁,他單手撐地,緩衝了些下墜的力道。右腿卻因為不小心坐在了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上,而被紮得鮮血淋漓,可他卻像是渾然不覺一般。


  隻用另一隻手擋在麵前,指節因為攥得太緊而泛白。碎發遮掩下的側臉,下顎線因為不甘而緊繃著,咽下了重重的喘氣聲。淩亂的長發鋪在他的躬起的脊背上,壓出一個難堪的弧度。


  卻在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後,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手,他轉過身,瞧著剛剛進門的謝寧,雙手張開,衝她挑眉笑了笑:“過來,扶我起來。”


  尾音上揚,還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謝寧急忙過去,半跪在他麵前,眼睛卻是直直地盯著他被碎片割傷的腿,酸澀之感湧上來:“將軍……你的腿受傷了。”


  似乎是她這樣說,他才注意到一般。低下頭的時候,果然看見自己的腿上被瓷器碎片紮中了,還在流著血,漫不經心地道:“哦,好像還真是紮到了。”


  他倒像是是毫不在意,抬手就把那幾塊碎片地拔了出來,麵無表情地扔到了一旁。鮮血又滲出來了一些,將他的衣擺染紅。謝寧皺緊了眉頭,見到他拔碎片的時候還抬手捂住了嘴,眼裏湧出越來越重的霧氣。


  周顯恩不由得輕笑了一聲,用另一隻沒有染血的手捏了捏她的麵頰:“這碎片紮我身上的,你哭什麽?”


  謝寧被他捏著臉,第一次沒有反駁他,隻是別過臉,抬手慌亂地擦了擦眼淚,就急忙道:“您別亂動,小心扯到傷口,我去給您拿傷藥來。”


  她說著就要去找府裏的下人拿藥,可還未起身,手就被人握住了,隨即力道加重,她就直接落到了周顯恩的懷裏。


  她這會兒心裏焦急,又不敢亂動,免得牽扯到他的傷口,隻能盡量平和地道:“將軍,您先放開我,我去給您拿藥。”


  她話還沒說完,寬大的袖子就蓋在她的身上。周顯恩抬頭揉亂了她的發髻,將她圈在懷裏,像哄孩子一樣:“乖,讓我抱一下就好了。”


  “將軍,等會兒再抱好不好?您的傷口得敷藥才行。”謝寧有些焦急了,可周顯恩抱的緊,她隻能慌亂地看著他腿上滲出的血,瞧一眼,眉頭就皺緊一分。


  “小傷而已,過會兒就沒事了,這麽晚了,你也別瞎跑了。”周顯恩又將她摟了摟,才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角勾笑地看著她,“還不快扶我起來,難不成,想今晚和我一起睡地上?”


  謝寧見他擺出這樣若無其事的樣子,喉頭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哽咽得有些難受。可周顯恩總是含糊其辭,她沒辦法,隻能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在。讓他坐上輪椅以後,她還是沒忍住蹲在他麵前,想要去看看他腿上的傷勢如何,手還沒伸過去就被他握住了。


  他忽地俯下身子,在她耳邊意味深長地道:“沒想到我夫人這麽心急,就要來扒我褲子了?不過這兒不方便,你想看我,就扶我上床,我脫光了給你看。”


  謝寧被他這些調戲的話弄得差點身子一軟,餘光一掃,才注意到他剛剛傷的地方在大腿,若是想看,就得讓他將褲子脫了。


  她急忙解釋,卻因為羞赫而有些結結巴巴地:“不是……我隻是想看看你的傷口,我沒有要看別的……”


  周顯恩見她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現在連看都不敢看他了。忍不住眯著眼,輕笑了一聲。


  果然逗她,才是最好玩的事。


  周顯恩還是決定先放她一馬,隨意地道:“好了,確實不早了,你先去梳洗,準備睡吧。”


  謝寧抬起眼瞧著他,還是擔心他腿上的傷:“可我得給您的傷口止血才是啊,不然會很疼的。”


  周顯恩一怔,隨即嗤笑了一聲,眼裏卻有幾分無奈:“你傻啊,我又感覺不到。”


  他的腿壓根就沒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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