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天上烏雲壓頂,林子裏的翠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雨越下越大了,衝刷著地上的泥窪,顯得渾濁不堪。
……
沉魚山莊,周顯恩剛剛泡完藥浴,手裏還捏著沈玨新研製的藥丸,他略歪了頭道:“這個就是最後一顆了?”
沈玨手裏還握著醫書,隨意地翻開了一頁,頭也不抬地道:“你倒是想得美,不過你能熬到現在,也差不多了,這顆藥的毒性我加了很重,按理說可以壓下你體內的毒。不過還需要在我這兒多待一個月,慢慢調節你的身體,否則你現在吃了這藥,體內的毒也隻是一時被壓製,更大的可能是兩種毒一起反噬,到時候你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顯恩扯開嘴角,不屑地輕笑了一聲,不過他還是把手裏的藥丸給放到了盒子裏。
他正要說些什麽,卻聽到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看到渾身被雨水打濕的秦風進來了。似乎是一路用輕功疾馳而來,繞是他,整個胸膛都因為喘不過氣而劇烈地起伏著。
“幹什麽,跑這麽急?”周顯恩攏了攏袖袍,將木盒放在桌上。
可門口的秦風還沒開口,眼眶就紅了,哽咽著道:“爺,不好了,有人……有人挖了季爺的墳,屍骨被人盜走了!”
話還沒說完,他就跪了下來,眼淚從緊咬的牙關流下。
周顯恩睨眼瞧著他,眼中殺意滔天,一字一句地道:“你再說一遍?”
一旁的沈玨也扔下了手裏的藥草,氣得胸膛都在劇烈地起伏,沉聲道:“你快說,誰幹的!”
秦風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爺,是曹國師派人幹的,還留了信,說想要回季爺的屍骨,就讓您去找他。”
周顯恩整個人都顫抖著,眼中慢慢浮現出血色,握著茶杯的手收緊,生生將茶杯捏成了碎片,紮在手心,鮮血順著桌子邊緣淌下。
曹無衣,竟然敢挖了季彥的墓。
“他找死!”
第88章 真相
暴雨如注, 順著爬滿了青苔的磚瓦一直衝刷到地上。雷聲交加,四周的窗戶被風來回拍打著,吱呀作響。
周顯恩麵無表情地看著一手的鮮血, 那血色似乎融進了他的眼中, 猩紅一片。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卻是冷得像冰渣子一樣。
“去, 備車。”
既然曹無衣不想活了, 他不介意去親自送他一程。
周顯恩推著輪椅就要出去,沈玨攥緊了手,雖被玄鐵麵具遮著臉,可他的眼裏卻隻有滔天的恨意:“他敢動季彥, 我要殺了他!”
周顯恩低著頭,沒有說話。卻是在沈玨動身的一瞬間,便僵住了身子, 一顆隨手撿到的藥丸落在地上,滾了幾轉才停下。
他被點了穴,隻能坐在椅子上, 動彈不得。可眼裏滿是難以置信, 隨即便成了更深的怒意:“周顯恩,你做什麽,快給我解開!”
周顯恩抬眼瞧向他,麵上沒有過多的表情,隻是冷冷地開口:“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就別給我添亂了。好好待在這裏, 我會把季彥的屍骨帶回來。”他動了動眼瞼,“我不會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麵。”
沈玨閉了閉眼,忍下了酸澀之感:“我讓你給我解開!”
他知道,周顯恩又要一個人去犯險了。兩年前是這樣,如今他還是這樣。
周顯恩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推著輪椅就徑直往外走。
“周顯恩,季彥也是我的兄弟,你憑什麽一個人去,你憑什麽!”
沈玨還在怒吼著,可回應他的隻有無邊的雨聲,周顯恩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忽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痛苦地閉上了眼,嘶啞著嗓子:“周顯恩,你就是個混蛋……”
驚雷炸響,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被困在椅子上的沈玨。水漬匯聚在麵具上,順著下巴砸在青色的衣擺上。
……
城郊十裏,鎖雲山莊,一身道袍的曹國師坐在正上方的玫瑰圈椅上,烹好的廬山雲霧茶擺在身旁,他氣定神閑地抬手抿了一口,正要將茶杯放下。
便聽得門口有人稟報:“啟稟國師,人已經到了。”
曹國師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隨即抬了抬袖子,麵上帶了幾分宛如提前雕刻好的笑:“把大將軍請進來吧。”
輪椅碾過地麵的聲音響起,門口擺著的幾座沉香木書架旁就慢慢拐進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墨發披散,垂在身側,唯有那雙永遠桀驁不馴的眼睛,似乎從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曹國師不屑地輕哼了一聲,他最討厭的就是周顯恩這副德行,高高在上,目中無人。
他雖是這樣想著,但麵上還是不想這麽快撕破臉皮,總是要裝個客套。可他話還沒來及的開口,一陣破空一聲響起,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大發生了什麽,就聽到什麽東西插進柱子的聲音。
隨即,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麵頰有些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摸了摸側臉,隻摸到了血跡。
“我今日的心情因為你,很糟糕。所以你今日要麽把季彥的屍骨交出來,要麽讓你去給他陪葬。”周顯恩眼尾帶笑,手裏的銀針還泛著寒光。
曹國師掏出帕子,優雅地擦了擦麵頰上的鮮血,怒極反笑:“周大將軍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和貧道講條件麽?”
周顯恩要是真的那般有恃無恐,剛剛那根銀針刺破的就是他的咽喉。
周顯恩輕輕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寬大的袖袍垂在輪椅上,隻是直勾勾地望著麵前的曹國師。
曹國師將手中染血的帕子扔到了地上,似乎毫不介意麵上的紅痕,探手試了試茶壺的溫度,隨即皺緊眉頭:“有貴客到訪,連茶都涼了也不知道換麽?”
他的話音剛落,角落裏的下人便過來提走了茶壺。
曹國師雙手疊放,斜靠在一旁的桌案上,挑了挑眉。錚然一聲,像是弓箭拉滿了弦,似乎隻要他一聲令下,屋裏的人就會被射成篩子。
“周大將軍,咱們也是老相識了,何必一見麵就如此勢同水火呢?想當年,你父親都得恭敬地喊貧道一聲仙長,就是看在你死去的父親都麵上,貧道也會將你當作晚輩一樣疼愛。”曹國師抿唇輕笑,麵上的皺褶活像砧板上被刀切割出來的紋路,他又道,“所以,今日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份見麵禮,還請笑納。”
說罷,他拍了拍手,屋外的院子裏,立刻出現了幾個侍從,一左一右從井裏拉出了一個密封得當的陶罐,罐子上還沾染了陳土,似乎是剛從土裏挖出來不久。
罐子僅用一根粗繩吊住,隻要那幾個拉繩的人放手,就會直接掉進井裏。
周顯恩看著那被懸空吊掛的陶罐,微睜了眼,眼底血絲遍布,藏在袖袍下的手都在顫抖著,幾根銀針更是生生被他捏斷了。
那是季彥的骨灰。
周顯恩低沉著眼,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你想要什麽?”
曹國師倒是沒想到他這麽爽快,不過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兩年了,他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當初,他拿著季彥的屍體去威脅周顯恩毀了解藥,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照做了。兩年後,季彥都成了一把骨灰了,竟然還能讓他如此不管不顧。
他是無法理解這些人的,不過他樂得見他們為了這些東西犯蠢。
“貧道想要什麽,大將軍應該清楚。既然你我都是明白人,也不必拐彎抹角了。”曹國師將身子往前傾,麵上的和藹在一瞬間消散無影,“貧道要你廢了這雙腿。”
周顯恩低著頭,悶笑了幾聲,聲音帶著嘲諷,直笑得肩頭都在顫抖,曹國師被他笑得麵色越來越陰沉。
他抬起頭,還在輕蔑地笑著:“你不是自稱能承接天意,有仙法護體麽?怎麽會怕我區區一個周顯恩?”
曹國師握緊了手裏的茶杯,麵上的沉靜差點在一瞬間破碎。他輕哼了一聲,鬆開了手:“貧道如何,用不著你管,隻要陛下相信,就夠了。你在這兒多逞一時的口舌之快,你在外麵的那位‘兄弟’,恐怕就要連骨灰都留不下來了。”
周顯恩仰起下巴,眼裏始終帶著嘲諷的笑:“你這是狗急跳牆了?”
曹國師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拍桌子,院內埋伏著的侍從手持弓箭,拉滿了弦,對準的是掛在水井上的骨灰罐。
“既然大將軍如此高興,我們就來玩個遊戲,看看我這幾個侍從的箭術如何,要是射中了彩頭,”他咧嘴笑了笑,雙手一拍,發出啪的一聲,“那場麵可真是好看,貧道還沒有見過有人骨灰灑出來的樣子呢。”
周顯恩握緊了放在袖袍下的手,眼神陰狠地看著曹國師的嘴臉:“你敢?”
曹國師似乎很滿意看到他失態的樣子,滿足地往後躺了躺,氣定神閑地道:“也許現在,你應該重新想想,你要用什麽樣的態度跟貧道說話。”
四麵埋伏的弓箭手起碼有上百人,幾乎每一個人的箭尖都對準了周顯恩。雖然他知道,曹國師不敢殺了他,但是他絕不會拿季彥的骨灰去賭。
“我要的是季彥的骨灰,你要的,無非是我的這雙腿,我如你所願。”周顯恩冷著臉,語態平靜,似乎身處險境的並不是他。
曹國師滿意地笑了笑:“夠爽快,你放心,貧道不會讓你有性命之虞,不過是讓這件事回到它原本的軌跡。你是坐在輪椅上的,那就一輩子都不要起來,直到你死為止。”他說著,眼中狠厲一閃而過。隨即抬了抬手,“來人,把他的內力先給我封了。”
一左一右便有侍從過來,周顯恩冷笑了一聲,卻見其中一個侍衛抬手在他身上點了幾個穴位。周顯恩隨即便皺緊了眉頭,彎腰吐出一口鮮血。
他艱難地抬起眼,臉色變得煞白,額頭冷汗涔涔,隻能握著輪椅扶手穩住身形。
一旁的侍從恭敬地道:“啟稟國師,剛剛我已經封了他的穴道,暫時不僅無法動用內力,恐怕連動一下身子都難了。”
曹國師撫著山羊胡大笑了起來,似乎十分高興。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在輪椅的周顯恩,尤其是見他這般猶如困獸的模樣,更是心情大好。
他慢慢地走過來,直到在輪椅前停住,憐憫地看著周顯恩:“你不是目中無人麽,怎麽也有今日?”他俯下身子,直勾勾地盯著周顯恩,“貧道早就想殺了你,不過,看著你一輩子坐在輪椅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最讓人痛快。”
周顯恩往後靠了靠身子,聲音斷斷續續:“別靠近了,你身上可真臭。”
曹國師冷哼了一聲,困獸之鬥罷了。他用眼神示意,便有人送來了一把匕首。他接過匕首放在手心把玩,卻是忽地開口:“你說,貧道這一刀刀地割下去,你腿上的肉,得割到什麽時候?”
說著,他揚了揚手裏的匕首,寒光閃過,照出他陰冷的眼神。
周顯恩仰起下巴,好笑地看著他:“試試不就知道了?”
曹國師點了點頭,深以為然,一刀就紮進了他的膝上,衣衫破開,鮮血如注。
周顯恩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仰頭笑了起來,嘲諷地看著他:“第一次殺人吧?匕首可不是你這樣握的,這一刀下去,割到骨頭,刀刃會卷的,割不了幾次,就得換一把匕首了,要不要我教你,該怎麽做?”
曹國師見他挨了一刀,竟然還能擺出這副神情,麵上的狠厲更深,手下用力,就轉動了匕首。周顯恩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聲:“你,沒吃飯麽?”
“大將軍果然好氣魄,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還有心思逞口舌之快。”曹國師抽出刀,滿意地看著他腿上淋漓的鮮血。似乎這樣,他所受的屈辱才消減了幾分。
他似乎很樂意欣賞周顯恩這副模樣,甚至有閑情跟他聊起了往事:“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為什麽當年長林坡一戰,遲遲沒有援兵?最後你三千周家軍統統被北戎的幽火活活燒死,你父親、兄長萬箭穿心。”
他咧開嘴笑了笑,“是貧道殺了來報信的人,我記得,好像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吧,年紀小,嘴可硬了。我把他一片一片的割了,死都不肯開口,還在喊著什麽‘二哥哥會替他報仇’,可惜了,是個惹人憐愛的好孩子,最後也隻能拿去喂狗了,好像,叫周顯昭吧。”
說完,他就仰頭大笑了起來,隻笑得身子都在顫抖了。
周顯恩抬起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袖子,眼中猩紅一片,整個胸膛都在劇烈地起伏著:“是你……是你殺了阿昭!”
可他現在被封了穴道,渾身使不上勁兒,對於曹國師來說他的力道簡直不堪一擊,他隨手一甩就甩開了周顯恩的手,見到他如此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似乎才高興了些。
他憐憫的看著周顯恩:“不然你以為呢?可惜出現了一個攔路石,貧道千算萬算,沒算到,季彥竟然出現了。那個瘋子,竟然拿自己的命破了北戎的後防,不然你早就死了。不過能看到你癱在輪椅上,也是一大樂事了。
你就不該死,你就該活著一直痛苦裏。貧道早就說過跟貧道作對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你們四個不是一直想著如何除掉貧道麽?可惜你們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所以就先下手為強滅了你們。今時今日也是如此,你想翻身,想報仇,癡人說夢。”
周顯恩看著他,重重地喘著氣,似乎是想掙紮著站起來,可他每動一下,膝上的傷就會往外滲出鮮血,輪椅已經被染成了猩紅色。
“誰讓你們傻,早點歸順於陛下不就好了麽?偏偏要扶持重華太子,是你們先動了陛下的逆鱗。可惜重華太子也是個扶不上牆的東西,不知是喝了什麽迷魂湯,竟然主動承認是因為他天生不祥才惹來災禍,導致周家軍全軍覆沒。
陛下本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你身上,讓你給死去的周家軍當替罪羊。雖然重華太子保住了你又如何?你不過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他以為你能救他出去麽?他真是蠢到家了,還以為能靠你這個廢物東山再起呢?”
曹國師仰頭大笑了起來,拿著手裏的匕首越靠越近,卻是再一次對準了他的腿:“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以為這件事是貧道一人就能所為的麽?錯了,是你們誓死效忠的陛下示意的。陛下需要的是一群忠心的看門狗,而不是功高蓋主的周家軍。這天下姓顧,不姓周,又怎能有周家軍的存在。”
他說罷,手中匕首揚起,“痛苦麽?哈哈,你越痛苦,貧道就越高興。我知道你的腿沒有知覺,不過等你看到自己的雙腿隻剩下白骨的時候,我看你還怎麽笑得出來?當年,你敢拔劍殺我,今日,你才是任我宰割的魚肉。”
周顯恩一直低著頭,肩膀顫抖,似乎已經是魚死網破了。曹國是不願意再與他多言,他說的這些就夠毀了周顯恩了。接下來他要讓他一輩子在痛苦中度過。知道真相又如何,他殺不了他,也殺不了陛下,他隻能一輩子活在黑暗,想報仇卻報不了仇。
這樣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倒不算什麽,他們就算不在那場戰役中死去,陛下也會想方設法讓他們死於非命的。
看到周顯恩落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是玩兒夠了,抬起匕首就要殺了他。可他剛剛動手就聽到了一聲輕笑,隨即越笑越烈,周顯恩嘶啞著嗓子,像個瘋子一樣笑了起來,這笑聲陰測測的,無端端讓曹國師頭皮發麻。
“我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他說著,就將匕首刺下,和那匕首在離開的膝蓋,不過寸許的距離便硬生生停下了,鮮血順著匕首往下滴落,卻是周顯恩用手握住了那把刀,曹國師大驚:“不可能……你怎麽可能還有力氣動?”
周顯恩抬起眼,嘴角帶著嗜血的笑,盯著他笑了一會兒,就直接從輪椅上起身,將匕首奪過,抵在了曹國師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