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京郊,淩雲道。
路盡頭是京城童生考報名處。
道不寬,兩旁排滿了測字算命的攤頭,多到讓人目不暇接。
五顏六色的招牌旗,展展迎風,眼花繚亂。
據說這道中某塊石頭曾絆倒一位六歲的天才童考生,從此他青雲直上,故這路也成了京城裏童考生必“摔”淩雲道。處處能見有人練習狗吃屎,摔得鼻青臉腫,還興致盎然。
看!又倒了一個!
寶公子相當不屑打斜眼,絕對沒自己抓兔子時,那動作來得好看。
這時,阮儂嘴裏很臭屁地叼了根狗尾花,相當流氣地問他:“你確定我假報這個短命的生辰八字,童生試能額外加分?”
“這八字吉利得很,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哪裏……哪裏短命了?”
“為什麽我覺得你的回答是事先準備好的?”阮儂挑眉又問。
“這個是官場的秘密,連李延都不曉得,我也是笑了好多次才換回來的。”寶公子毫不含糊,工整作答,“你成日叼個草做什麽?”
“練牙!”阮儂很痞的掀起一邊嘴角,頭一歪,人一抖一抖,“以後叼刀用。”
“老子做官,你個小子居然想做賊?”阮少卿完全不能理解他暴力美學。
阮儂無視他的反應,閑閑了問了句,“你案子整得如何了?抓到真犯人沒?”
“賊人狡猾得很,有人頂罪就不就範了,哪裏說抓就抓得到了!”寶公子心虛道。
“也是,就憑你個弱蛋……”
“你……你哪裏學來的!”寶公子俯下身,浩然正氣地板過阮儂的肩頭,“你有很多詞可以用的,都比它優雅,含蓄。”
“可是,這更簡明扼要啊——你個弱蛋。”
寶公子咬牙,他不糾正好阮儂,今天他就自罰,不去看上司了!
“阮寶玉!”正在氣頭上,身後居然有人叫自己。
寶公子還沒來得及回頭,阮儂就將草根朝他嘴裏一塞,乖巧地作揖行禮,“李叔叔好!”聲音驟然變得富有朝氣,十足討喜。
“阮儂真乖!”李延對阮儂笑笑,扭頭又怪阮寶玉,“不是說好一起送阮儂報名的,你怎麽不說一聲早到了。”
寶公子不答,哼悶氣嚼草。
“你啃什麽仙草啊。”李延飛腿,踢寶公子的屁股。
“我爹說,他最近火氣大,吃青草消火。”阮儂親昵地抱住寶公子的腦袋,對著李延直笑。
“你聽他歪理,遲早被帶壞!”李延笑著抱起阮儂,“這麽小就逼來考童生,你爹真狠,給你打名氣也不用這麽早。”
阮儂搖頭,口齒伶俐地回道,“爹說,名氣是不能換錢的;不過我若能早點出仕,可省他幾年飯錢。”
李延聞言,憤憤地瞪了阮寶玉一眼!
阮寶玉歎口氣,拍臉捏整出個微笑,“李延,和你打個商量。”
“做什麽?”李延明顯受了阮儂引導,對他愛理不理。
“我把阮儂的戶籍住地,寫你家北邊舊宅了。”
“那邊荒廢太久了,鬼宅似的,你寫那邊做什麽?”
“不是說,窮人家有補助嘛。”阮寶玉頭一歪,踢路邊小石。石子滾到路中,絆倒一奔路的男子,男子高興地歡蹦上好幾尺高,“這回中定了!”
寶公子感歎,“造孽,有人注定就是要活到老考到老的。”他回頭卻見李延已經氣得翻眼,阮儂正忙用手為他順氣。
“李延,答應吧,答應吧!”寶公子恢複了甩寶姿態,左右亂吠。
李延頭暈,終於點頭,“我派人去老宅等你的救濟款就是。”
“派人不可靠呢。”
“就這點碎銀,你還怕別人攜款潛逃?”李延臉氣的由紅轉青。
“我把當你當自己人啊!”寶公子對毫無保留送上花癡笑,“別人怎麽和正直的你比呢?”
阮儂癟嘴,委屈地眨眼,“李叔叔!”
李延實在架不住這對父子,“行了,阮儂放心,叔叔我親自去等這筆款子!”
寶公子頷首,表情極為認真地指點道,“記得別帶下人,咱就是窮人。”
夜色很美,月光很冷。
老宅,枯燈。
一切景色都很——欠殺。
竄入的黑影,臉上蒙布,隻露雙眼,人在月霧中歎氣,小心地張望了下四周。這宅子不小,被荒廢得可怕,遠遠而望,除了正位主屋子有光外,四周漆黑一片。
潛入無聲無息,蒙麵人環視,像似在等什麽。
夜風呼呼。
蒙麵人終於采取了行動,大大咧咧地跑去敲房門。
這投石問路的動作未免太大。
“深更半夜,誰啊!”李延暴躁地亮著嗓子,披裳揉眼走出。
蒙麵人聞聲一滯,轉身想溜。
而眼前霍然火光傳亮開來,火把頃刻成群,官兵已然列開了陣式。
在井然有序的陣式正中間,寶公子笑容燦燦,出手點指,“我等你多時了,你穿夜行衣的身材真好……不!我是說,左右給我拿下!”
話音落地,官兵刀劍破月,紛紛呼嘯而來。
李延大駭,立即反應,奪下手下的劍刃,悍然入戰。
蒙麵人劍法出眾,刀光銳風中依然境界如斯,對付重重官兵,委實遊刃有餘;雙方惡鬥正歡,蒙麵人卻不知為何,動作稍稍有了遲疑。
李延趁著一線之隙,衝劍直削掃對方腰際,瞬間,飛逸出一條血線。
寶公子跳腳驚呼,“流血的姿勢也那麽帥……李延,記得要捉活的!”
李延憤恨地拋給寶公子個大白眼。
蒙麵人則皺緊眉,執劍虛刺,一手從腰際扔出一包裹。
趁眾人疑為暗器避開時,他縱躍而起。在跳上牆垣逃逸前,他還深深盯了阮寶玉一眼。
包裹落地,竟然有碎銀露出。
李延收劍怒目質問,“他為什麽帶銀子?”
“許是他是送補貼的。”寶公子懊惱地拉拉自己耳垂。
阮少卿說,放出疑犯出逃假消息;
阮少卿說,抓人不易,耐心等待,願者上鉤。
阮少卿說,他膽子大,一個人等在宅子裏,即使有鬼也嚇不死他。
阮少卿說,——
不!
不需要阮少卿多說一句了,眼前隻有一個事實,他給耍了!
李延開始狂犬呲牙,“阮寶玉,你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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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們一起收工,寶公子拿著那袋碎銀,很堅定地宣稱這是證物,要拿回去研究。
李延的狂犬情緒還沒平複,一路繼續齜牙。
寶公子就一路拍他:“在你府裏,那位客人不是說了,少年腦漿做藥引,可以讓太監重新生出男根,這是上古邪方。一共需要二十一個少年的腦漿,還陽氣越盛越好,而這位人犯已經做案十八起,還差三個。”
“所以你就放假消息,說咱抓的疑犯跑了?勾搭他出來作案?”
“嗯。”
“還給阮儂報名童考,弄個陽年陽月陽日生的假生辰?”
“嗯嗯嗯,報名那會都轟動了,大家都議論我家阿儂,說這小子生辰不得了。”
“然後又報阮儂的住址是我家廢宅,等人家來上鉤?”
“嗯嗯嗯,話說少卿你真是我的知己。”
“那你為什麽讓我來這裏等著!”李延一下跳將起來,狂犬情緒徹底發作:“為什麽不幹脆拿你家阮儂作餌,反正他又不是你親生的!”
寶公子立刻正氣凜然回他:“婦孺,還有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是應該保護的,不能拿來冒險!”
“我三者都不是,所以活該拿來冒險??!!”
寶公子咳嗽一聲,被他嗓子嗆到,開始扭手指:“那個……拿別人作餌,別人會生氣的。”
“我難道就不會生氣!”
這下寶公子不做聲了。
過一會開始轉移話題:“我覺得這次來的不像正主。”
李延不響,當沒聽見,望天。
“如果是正主,按照他的武功,直接進去就劈了你腦袋取了你漿子,幹嗎還要敲門,咚咚咚這麽大聲。”
李延就開始冷汗如瀑,忍不住搭話:“那照你的意思,如果這位是正主,我就已經被劈了腦袋取了漿子?”
“嗯。”那廂寶公子鄭重點頭:“我沒想到他武藝輕功這麽好。”
李延已經氣得風中亂顫,忍不住又問了句:“那他不是正主他來幹什麽?”
“不告訴你,你長得又不好看!”
這一下李少卿就隻差吐血,連忙找了麵牆來扶。
“明天我們一起去侯府,稟報上司的時候我順便告訴你。”
“我不去!我不要順便知道,我有節c,ao的!”
“可是……”那寶公子又開始扭手指:“你不去他就不見我,也不來大理寺辦公。你爹是尚書,他肯定見你,我就跟著你別進府去!”
“不去!阮寶玉你聽著,老子今天起跟你絕交,要是再聽你差遣,就是你生的!”
李少卿的這句回絕酷斃,人也昂頭,迎夜風颯爽拂袖而去。
半路上就隻剩了阮寶玉,站在那裏,先哦了一聲,然後才蹙眉:“也真是,你能不能換個別的誓發,每次都這個,我又不是壯士,哪生得出你這麽大的兒子。”
第二日午後,錦衣侯府門前。
李延通報:“請管家稟侯爺一聲,大理寺李延求見,有公事需要稟報。”
管家進門,過一會回轉,說了聲:“李少卿請。”
李少卿自然是進了門,後麵的阮少卿也立刻跟上,很標準地別進了門去。
帛錦在偏廳,裏麵光線偏暗,燃著淺淡的香。
為了禦寒,廳裏的木椅都鋪了狐皮,帛錦如今就坐在一張純白的狐皮上,左手撐頭,眼底空空,就隻有那麽一點意興闌珊。
“阮少卿找我何事?”
等了片刻他開口,語氣也是,什麽感情都不帶,隻有那麽一點意興闌珊。
阮寶玉立刻就綻開了他寶光璀璨的笑:“侯爺真是睿智,知道是屬下要見侯爺。”
說完又加一句:“我眼神不好侯爺是知道的,所以……要近點稟報,侯爺不介意吧?”
帛錦沒發話。
寶公子就立刻上前一步,幾乎臉貼臉,開始向上司匯報案情。
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事,他說了大半天還沒說明白,中間更是廢話無數。
“侯爺你眼睛真好看!”
“侯爺你手指真長!”
“侯爺你手怎麽啦?怎麽受的傷,這麽好看的手要當心!”
……
這期間帛錦一直毫無反應,到最後隻是一句:“你說來的不是正主,那是什麽人?”
“我覺得他是來觸動機關的人。”
“什麽叫觸動機關?”
“就是知道有詐,特地以身犯險,將我們的陷阱觸動,提醒正主不要中了圈套。”
這一句讓帛錦有了三分敬意。
李延這時終於開了口:“提醒他難道不會傳消息,以身犯險?你以為個個都跟你似的這麽傻?!”
阮寶玉不說話,居然不擠兌不回嘴,隻是看著帛錦,兩人四目對視,完全忽視他的存在。
帛錦眼底略動,正想開口,卻看到管家進了廳門,正低頭奏稟:“侯爺,聖上宣見。”
“現在?”
“是。”
帛錦低頭。
從這一低頭,寶公子看出了不情願。
“那好,你準備轎子。”過一會帛錦發聲,站起身來。
寶公子立刻跟在他身後,從偏廳出來一直跟著,還學他走路姿勢,隻差踩到他腳後跟。
快到大門的時候帛錦終於忍不住,霍然轉身看他。
寶公子立刻綻開他寶光璀璨的一笑,道:“我不是有意要跟著侯爺,實在是侯爺身形太過好看,完全是情不自禁!”
從侯府到皇宮,路程不長,大約隻要一盞茶功夫。
跨進大殿朱門的時候帛錦吸了口氣。
年輕的聖上正負手候他,見他進門嘴角上挑,微微一笑。
帛錦下跪:“微臣參見聖上。”
聖上那個笑意擴大,很親熱地上前,扶他起身,看他看了一會,這才輕聲:“他回來了,就在京城。”
“誰?”
“他。”這一聲言辭肯定而且意味非常。
帛錦垂下了頭。
“聽說那個少年腦仁案有了進展,你們那位新少卿好像設了個局,雖然沒捉住人,但把人傷了,就傷在右腰。”過一會聖上又道,為了示範,將手在帛錦腰眼重重一拍:“就是這裏,右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