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翌日天明,段知府果然一改半死不活的溫吞樣,冷起了臉端坐正位,掃眼縮在牆角休憩的大狗,開始問案。
他從地保挖到村長,三、五人一撥,逐個過堂辨認這病狗。
一輪輪地過去,大家走馬觀狗,終是有個村長跪倒在地,磕頭回稟:“回大人,這狗這我認得。”
段子明狐笑道:“講!”
“是我村牛大蓋家養的。”村長如實以告。
段知府點頭吩咐差役:“把牛大蓋叫來。”
不消三刻,牛大蓋被帶到堂,卻是身裹麻孝,兩眼如桃紅腫。一旁病狗見到了主人,“汪汪”叫了兩聲,瞪著眼想掙紮地站起,卻聽牛大蓋對它怒斥:“滾開!”
段子明身子後靠,冷冷打量下委屈不敢上前認主的病狗,眯眼質問牛大蓋原因。
牛大蓋跪地哭訴道:“大人明察,這狗害死了我爹。”
原來這老病狗確實是他爹養的,老頭平日沒事就愛牽狗到處溜達。
前些日子,老人家沒事牽狗到礦洞附近竄門,結果不慎摔死了。
事後聽人說起,是因狗突然狂叫跑沒影了,牛老頭著急去追造成的。
說的人搖頭歎息:“誰知晌午是人狗同去,傍晚卻隻有狗回來,還到處亂叫!有心細的覺得不對,於是就隨狗跟了過去,居然發現了牛老頭的屍體,那人本想將屍體帶回,可惜老頭又壯又重,根本搬不動,等回來叫齊人再去那裏,出怪事了,屍體不見了!”
牛大蓋也算是個孝子,一聽到自己爹為追狗摔死了,而且死不見屍,立刻拿著鋤頭追狗。
狗也算機靈,受打幾鋤後,已經逃逸,已經離家數日了。
“為何不讓狗去尋你爹屍首?”
“小的一時惱火怎麽想到這個?隨後是借鄰家的狗找,也尋不到。”
“所以你惱恨,想要害死這狗嘍?”知府追問。
“大人,小的最近一直忙著找爹的屍體,哪裏有時間管它?”
也是。段子明頷首,又問:“那你想想,這狗還做過什麽壞事,讓人恨得要弄死它?”
還沒等牛大蓋回答,堂下有人左右分撥人群,衝出大吼,“段子明,你無恥!”
段子明順聲望去,鼻孔哼哼,身體前傾掀唇亮齒,“阮少卿,你有眼疾吧!近前來,看看清楚,我齒如珍珠,整整排齊,哪裏無齒?”
“我問你,這個是什麽?”寶公子高舉手中幾張大紙,怒問。
“本地邸報!”
“果然是地頭蛇,想出的名字也又臭又毒!好個詆毀紙報。”寶公子咬牙,手中紙揉捏成球,扔向段子明,“叫你詆毀我!”
原來他為探敵情,特地換穿便服,想混進愛看熱鬧的百姓堆裏,偷瞧段子明斷案情況。沿路走來,卻總見兩三人傳發紙單,路人皆領一份細閱,看後總是發笑。他也好奇領了一份來看,卻不料,說的正是他與帛錦來的全過程,甚至還提及了自己與段子明的賭約。
敘述中,帛錦當然冷傲孤絕,風華絕代。而他——
“我就是地頭蛇,你待怎樣?”段子明不含糊地梗脖子。
寶公子冷笑著點自己涼涼鼻尖,“我就算是風雪霜打鰥夫臉,也比你愁苦蒼涼忍尿相,強上百倍千倍!”
“你……阮寶玉!你有膽再把這話說一遍!”
寶公子踏進大堂叉腰,擺開頂天立地架勢,“段子明,撅起爾的驢耳,給爺聽仔細了……”
堂內堂外除了他們兩個對罵,周圍都奇靜,一邊隨堂師爺率先反應,本著衙門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識相地指揮差役關閉了審堂大門,成功地將熱血的官衙上司與看熱鬧的百姓隔離後,也火速撤離了。
而堂上兩人繼續靠近,嚎吼對噴,隨後也不知是誰先動了手,兩人倒地扭殺到了一起。
寶公子罵人可以,打架卻簡單,隻會雙手輪拍,間隙裏至多是抬腿送蹄。
逐漸段知府占了上風,他一個翻了個身,將寶公子壓在身下,硬揪起他衣領。
“你們兩個真空閑。”審案桌前有人發眼,聲音低沉悅耳,是帛錦。
阮寶玉當即推翻段子明,吸鼻首先告狀:“侯爺,我審十七個,段知府隻審一隻,我已經很吃虧!他還刻意隱瞞流動戶籍資料。他作弊!”
帛錦平靜地將案上筆錄看完,斜掃一眼寶公子:“把衣領拉好!”
寶公子擦擦鼻上的細汗,和顏悅色地拉好衫子,對帛錦頻頻送笑。
而帛錦早將目光投向段子明。
段知府也低眉垂目,“那……我願意讓他十七個時辰就是!”
“誰要你讓!把流動戶籍資料給我,我要查案!”寶公子當場反駁。
“你們兩個,十七時辰後都要結案!”帛錦起身,邁出正堂。
寶公子眼帶惶惶一路尾隨著,穿過卵石甬道後,帛錦終是止步,冷冷回頭:“你跟著做什麽,破案去!”
阮寶玉咬唇,耳根紅通通的,一本正經地張大雙臂,想一頭紮進帛錦懷裏,帛錦大咧咧地拎起他的後領,沒意外地又把他甩扔了出去。
居然還是八步。
寶公子此次倒沒氣餒,j-i,ng神抖擻地站起,歪著頭寶光璀璨地一笑,“這個……侯爺,我馬上就去破案!隻是尚有一句話,非說不可。”
初春陽光暖熙,帛錦心知他要說什麽,也不說不暢,索x_i,ng仰麵眯眼看浮雲,耐心等待。
“我與那段禽獸沒任何關係。侯爺放心,我烈受決不事二攻!我破案去了!”
帛錦頓住,忍不住直看他背影。
彩石小徑盡頭,寶公子又倏地扭頭,耀眼地亮笑:“還有句頂頂重要,侯爺你長得真好看!”
如此花癡,古來無有。
阮少卿這次行動迅猛,說斷就斷。
等不及段子明補送卷案,先勘察劫銀現場。學侯爺騎馬,不坐官轎。
一路和風微寒卻也輕柔,吹得他j-i,ng神振奮。
偶爾落花花瓣滯在他肩頭,他側頭吹開。路趕到一半,小隊停下。
阮寶玉詢問原因。
差役回稟:“前麵有人趕屍。”
“趕屍?”寶公子挑眉,一直聽聞過這麽新奇的事,卻無緣見到。好容易有了機會,可看這時辰……
正矛盾著,隻聽當地隨行差官竊語:“這次趕的是北村的翠巧姑娘。好似要趕回自己的家鄉安葬。”
“是嘛?好好個大美人客死他鄉,哎挺慘。”
寶公子聽後,眼睛發熱又開始犯病:“居然死的是個美人,我都沒見就死了。這……這太可惜了。我要去瞧瞧,對著屍體哀悼幾句,就瞧瞧哀悼下,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
料想段子明也沒那麽快。
美人是美的,可還沒有美到可以跟侯爺匹敵的地步。
阮寶玉下馬,很克製地圍美人隻轉了三圈,摸下巴歎氣:“可惜了這麽個美人坯子,雖然沒我家侯爺好看,但也算難得。”
說完又開始繞那棺材打轉,問趕屍的:“這個棺材是做什麽用?”
趕屍的低頭,答:“白天的時候,屍首就裝棺材裏,晚上再趕。”
寶公子“哦”一聲,拿指頭點屍首:“你一次趕五具屍首,卻隻有一付棺材?怎麽最近死人很多嗎?”
趕屍的還沒出聲,旁邊隨從已經回答:“回大人,咱這附近還有個銅礦,最近出了瘟疫,死了好些人,所以趕屍的就忙了。”
趕屍的也連忙補充:“挖礦的大多很窮,買不起棺材還鄉,所以隻能將就,白天找個蔭涼的去處躲著太陽。”
阮寶玉又“哦”一聲,這一次拿手直拍棺材,咧嘴:“這麽大付棺材,若是藏銀子,怕是能藏不少呢!”
趕屍的立刻慌了神,不不不的連說一氣,抬手就去將棺材蓋打開,要阮寶玉查驗。
一旁隨從也跟著說話:“大人,這人叫阮方,在這帶趕屍也有年月了,人人都認得。前陣丟礦銀的時候,段大人也驗過他棺材,怕他有夾層,把棺材劈成八瓣來著。”
“劈成八瓣後沒有?”
“稟大人,沒有。”
嫌疑已經排盡,那叫阮方的身上一股惡臭,估計是屍氣,阮寶玉終於受不住,起身上馬,一邊歎氣:“同樣是姓阮,咋做人的差別這麽大呢,你怎麽就一點也不好看,還長了一臉麻坑。”
阮方沒聽清他講什麽,側身,趕屍首靠邊,給他讓道。
天際這時又飄起細雨。
永昌向來潮s-hi,泥土鬆軟,阮寶玉催馬遠去,一路留下深深蹄印。
不多時礦洞已到,阮寶玉下馬,指頭勾勾,讓帶來的犯人上前,問:“你們是在哪裏打劫的銀子?”
犯人將手一指:“這裏,這裏……這裏,礦洞附近的煉銀作坊,全都搶了。”
“搶完之後呢?”
“之後官兵就來了,打起來了。”
“我問你搶來的銀子呢?”
那人犯眨眨眼,想了半天,中氣十足回答:“我不知道!”
阮寶玉絕倒:“搶了半天你連銀子在哪都不知道,你是幹嗎來的!”
“當家的說了,搶的人隻管搶,運銀子的隻管運銀子,這叫……啥,對了,叫分工!”
“嗯,這分工的確好。你們負責做炮灰,很快剁頭,你們當家的主要負責卷銀子跑路,很好很好。”
那強盜聞言立刻就扁起了嘴:“可不是,當家的不是人。還哄我們,說是這次事成,酒隨便喝,女人n_ai子隨便摸的!”
阮寶玉翻眼睛,又問:“那你可記得他們運銀子是朝哪邊去的?”
人犯立刻湊了過來:“大人,我這要立了功,有沒有獎賞,能不能賞個女人摸n_ai子?”
不關心能不能饒命,卻關心有沒有n_ai子可摸。
這人就是一傻子。
最可悲的在那十七個活捉的人犯中,他還算智慧超群的。
看來這強盜頭子的確計劃周詳,帶來打前鋒做炮灰的,全都是些沒大腦的戇頭。
阮寶玉歎口氣,已經知道問他無用。
果然,問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搶銀子,不知道。
現場除了他們還有些什麽人,不知道。
運銀子的人朝哪裏去了,不知道。
連強盜頭子姓甚名誰,他也不知道,還中氣十足:“當家的就是當家的,誰沒事研究他姓啥叫啥。”
一路無功,阮寶玉隻好問身後官兵,讓他們重演了當日打鬥的路線。
而官兵們眾口一詞:“來的時候就沒看見有人運銀子,沒看見。”
阮寶玉無語,沿礦洞仔細看了下地形,隻得催馬回轉。
回轉之後阮寶玉當然要找帛錦,向上司匯報案情。
帛錦沒有聽段子明的住在段府,而是另外尋了個清淨的住處,對於這點阮寶玉甚感欣慰。
進門的時候他咧嘴,朝帛錦發話:“侯爺我回來啦。”
帛錦斜靠在凳上,看他興高采烈,於是問一句:“案子有進展了嗎?”
“目前沒有。”
“沒有你走路還發飄。”
阮寶玉嘻嘻一笑:“侯爺覺得我該怎樣,蹲牆角冥思苦想?那我立刻就去!”
這話說完帛錦卻沒有反應,反而凝神看向窗外,過片刻丟出一隻茶盅去,聲音冷肅,隻有兩個字:“出來!”
茶盅去勢凜冽,卻沒砸中暗處那人,落在院內立時粉碎。
來的顯然是個高手,這時也不再躲藏,現身出來,抱拳:“小的見過侯爺。”
帛錦紫眸微縮,冷笑出聲:“方倪方副統領,聖上居然派尊下前來監視,對我果然是上心至極。”
方倪,禁軍副統領,大內數一數二的高手,帛錦所言不虛,當今聖上對他的確很是上心。
而那方倪將拳一抱,也是麵不改色,道:“聖上是擔心侯爺安危,特派下官暗中保護。”
帛錦聞言又是冷笑:“我這裏很安全,不勞方統領費心,統領還是請回吧。”
“未必。”那方倪抬頭,一雙眼在暗夜j-i,ng光乍現:“下官方才就看見有人潛見侯爺房內,還請侯爺海涵,為了侯爺的安全,讓下官入內一搜。”
情勢頓時便有些緊張。
阮寶玉四下打探,果然看見床後有人影閃動,看身形應該是個孔武的男人。
不等他判明形勢,那廂帛錦已經發話:“不必了,來的是我舊部,找我敘舊而已。不敢勞動方統領。”
他這般坦蕩,方倪倒是有些意外,隔了一會才說話:“那下官更是要進去了,來的時候聖上口諭,如有故人來見侯爺,下官是要悉數拿下的。”
“不行。”
“侯爺,這是聖上旨意,下官也是身不由己。”
“方統領。”帛錦立身,袖裏真氣流竄:“既是舊部,就是曾和我比肩沙場的兄弟。你說,我可會束手讓你將人拿去?”
方倪覺察到不對,立刻運掌,掌風橫掃,將木門一記擊得粉碎。
來人就在床後,他一眼瞧得分明,掌風回轉,毫不凝滯便朝床後蕩去。
一旁帛錦無話,上來硬受了他這一掌,袖裏薄刃出鞘,冷冷泛著寒光。
“走!”
隻這一字床後那人已經意會,擊碎窗格脫身,很快就消失在夜下。
沒曾吸過素燃的帛錦,實力不在方倪之下。
可是現在,能把方倪纏住盞茶功夫,他就已經是出盡全力。
來人已經走遠,而方倪也不敢動真格傷他,脫身後立刻躍上屋頂,追著那人朝南而去。
院裏於是隻剩下帛錦和阮寶玉。
寶公子花癡,立刻眼冒紅心撲上來:“侯爺您真帥!無敵地帥!”
帛錦卻不說話,扶牆慢慢走回屋裏,又慢慢坐下,過了一會脫口吐出好大一灘鮮血。
阮寶玉嚇得不輕,去扶他肩,這才發覺他仍在發燒,衣服也被冷汗s-hi得通透。
又過一會,帛錦又吐出一口血,好大一口,堪堪將阮寶玉整個衣擺染紅。
阮寶玉心如刀絞,站在那裏簡直失了魂,道:“這個方倪是活膩了不成,居然出手把侯爺傷成這樣。”
帛錦慢慢埋頭:“他沒有下重手。是我已經廢了,沒了素燃,就跟個經年的癆病鬼一樣,禁不起一點風吹。”
“那怎麽辦,侯爺我去找大夫!”
“沒用,除了素燃,其它一概沒用。是我太天真,居然以為可以將它戒掉。”
“那怎麽辦,素燃已經沒了!帶來四枝全沒了!”
“不怎麽辦。至多一死,無非一死,……而已。”
帛錦緩聲,將頭伏上桌麵,很從容地浸入黑暗,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