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血裔

  蘇州城中,路家小院。


  因為以後不打算再做鏢局生意,路家鏢局的招牌已經在前幾日被取了下來。


  此時正用布蓋著,放在前廳櫃台後。


  沈秋正坐在一方桌子邊,他低著頭,透過般若鬼麵的眼孔,摩挲著著手中古樸的徽記。


  那是一個孔方型,如銅板一樣的徽記。


  在徽記背麵,有個篆體的“範”字。


  沈秋鼻中還有股微微的血腥味。


  在他腳下的前廳地麵上,正橫七豎八的倒著好幾具屍體。


  那些屍體沒有血跡,但各個死相猙獰,都是被手指捏碎了喉管,或者直接打裂心竅,無有明顯外傷。


  高手所為。


  這些屍體,雖然身穿這條街上某家商鋪的夥計衣服,但各個體型健壯。


  在屍體邊,還丟著些強弓勁弩,以及漁網之類的東西。


  在沈秋身前的桌子上,丟著幾個手掌大小的腰牌。


  上有陰沉的隸書大字。


  在一支搖擺火苗帶起的陰影中,看不太清楚。


  “才二十五年不到,趙虎那廝隨身的虎賁衛,就從天下強軍,淪落到現在這個仰人鼻息的地步,真是讓人,扼腕歎息。”


  在他對麵,穿黑色寬大長衫,帶著鬥笠,駝著背的神秘人,手裏正把玩著幾個瓷瓶。


  對沈秋說:


  “這小玩意,乃是萬毒門秘製的伏虎香瘴。


  品質上等,千金難求,任你是天生神力,還是武藝超人,隻要接觸到,嗅到,便是頭暈目眩,手腳無力的下場。”


  那人將手中瓷瓶丟到沈秋身前,他說:


  “你猜,這幾個提不上串的虎賁衛,在你這街上埋伏這麽久,是為誰而來?”


  “這些南朝秘衛,行動倒是快。”


  沈秋用公輸巧手撥了撥眼前的瓷瓶,見沒有危險之後,將它們勾入手中。


  他對那範家守護說:


  “我剛得了提醒,這邊就有人要暗殺於我。


  這南朝真的是爛到骨頭裏了,堂堂國主禁軍,竟然被北朝人教著做事。


  此番還要感謝守護大人出手相助,沈某非常感激。”


  “老夫不動手,你自己難道就解決不了嗎?”


  那人擺了擺手,啞著聲對沈秋說:


  “老夫隻是表明自己對你沒惡意罷了,這幾人若不是主動襲擊與我,我也不忍壞他們性命。


  好了,說正事。”


  那不辯年紀,隻是感覺有些蒼老的人勾動手指,沈秋手中的孔方徽記便震動幾分。


  他鬆開手指,那徽記就如被無形力道牽引,重新回到主人手裏。


  那人摩挲著徽記,輕聲說:

  “我不是範家守護。


  這名頭,隻是用來嚇唬瑤琴丫頭的。


  那丫頭從蘇寒那裏聽說了一些範家密事,又不通江湖經驗,自是很容易被嚇住。但這套把戲,想必對沈少俠就沒用了。”


  那人看了眼沈秋,加重語氣,說:


  “你這娃兒,年紀不大,但卻接觸過仙門之人,自然能分辨出仙門吐納與江湖真氣的區別。


  但我雖不是範家守護,卻也與範家有密切關聯。


  我認識你師父,也知道範青青的身世。


  更知道,你此番要將青青丫頭帶入一個危險的事態裏,我希望你能三思而後行。”


  “口說無憑,閣下。”


  沈秋臉上並無異色,他攤開雙手,對眼前人說:


  “你不拿出證據,我怎能相信,你是和我站在一個陣營,都為了保護青青的?


  江湖叵測,人心鬼蜮,沈某可是親眼見過的。”


  “唰”


  又一樣東西被丟過來。


  沈秋伸手握住,發現是一個卷在黑布中的畫軸。


  他將那畫軸打開,前廳中燭火陰暗。


  但依稀能看到,那畫軸上畫的是一位宮裝仕女。


  在看到這精巧的仕女圖傳神畫像的臉頰與眼睛之時,沈秋便動了動手指,心下浮現一分不安。


  “這是青青的母親?”


  “是。”


  對麵那人輕聲說:

  “這是阿箬在世間留下的最後痕跡了。”


  “阿箬?”


  沈秋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那人,他說:

  “青青母親,確實名叫柳若箬,墳塋還在琴台處,但如此愛稱你是青青的父親!大楚少帝的獨子,大楚朝的末代王子?”


  “是。”


  那人毫無隱瞞,坦然承認。


  他又當著沈秋的麵,割破手指,將血滴在一個瓷瓶中,遞給沈秋。


  他說:


  “拿去與青青的血相融,你自然能信我身份。


  若你信了我,便聽我一言。


  不要把青青再送入和瑤琴有關的危險事中。


  過去種種猶如昨日,而我已了卻殘生,此後隻願青青平安長大,除此之外,世間萬事,都可拋棄。”


  “若這是真的,那瑤琴也是你遠房後輩才是。”


  沈秋握著瓷瓶,他說:

  “你就眼看著她墜入火海?”


  “這不是還有你嗎?”


  那疑似青青父親的人哈哈笑了一聲,他說:


  “你與瑤琴丫頭倒是相配,堪稱郎才女貌,自然有你,救助與我那身世可憐的侄女,我也會暗中助你成事。


  但有一點,沈秋。


  老夫今晚前來,就是不想看到這聖火教舊事愈演愈烈,若你能讓青青遠離此事,我便自有天大的好處給你!

  反正你也是老路頭的弟子,青青的義兄。這天大好處給了自家人,並非旁人,老夫也是願意的。”


  “好處?”


  沈秋疑惑的看著眼前人。


  後者摩挲了一下下巴,他的目光放在沈秋背後刀匣上,他說:

  “老夫已多年未見七星搖光,可否讓我一觀那匣中寶刀?”


  沈秋拍了拍背後刀匣。


  七星搖光便被取出,放於桌子之上。


  那人眼見搖光刀現,他發出一聲語氣複雜的感歎,伸出手,在搖光刀上摸了摸,往日最抗拒他人觸碰的搖光。


  在那人手指下非常安靜。


  一如青青丫頭碰觸這把刀時的場景,這讓眼前人的身份似乎又被證明。


  隻有大楚範家血裔,才能碰觸搖光,不被其凶氣所傷。


  “七星搖光,楚國至寶,範氏象征。”


  他說:


  “鎮壓國運三百餘年,卻抵不住亂世終來。


  罷了,罷了。


  你這寶刃自誕生時起,便與我範家血裔有脫不開的關係,就如宿命糾纏,歲月罔替,多少豪俠英雄為你凝聚刀靈不散。


  你因我範氏而生,已守護我族悠悠千載…


  今日,我便除了你的枷鎖。


  自今日之後,七星搖光,與我範氏一族,再無糾葛恩怨!”


  那人的手指在搖光刀刃上輕輕一抹,便有血光在刀脊滴落,正落在那七星銘刻之上。


  他如商量一般,對眼前搖光說:


  “自今日起,寶刃得自由,而範氏最後家主懇請,沈秋,此後便為搖光刀主…可好?”


  按道理說,這範氏最後族長的請求,是理應得到回應的。


  但寶刀被除去枷鎖,卻依然沉默如初。


  這毫無反應的姿態,讓此時前廳中氣氛異常尷尬。


  曆經千年,見過無數大世麵的搖光刀,此事,似是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回應這個請求…


  “範伯父,別為難搖光了。”


  沈秋在一旁看這尷尬場麵,幾乎要笑出來。


  他上前一步,握住沉默搖光,在如雪刀刃上輕彈了一記。


  在輕靈回音中,沈秋對那人說:

  “我這人,奇遇特殊,能使搖光,但終此一生,卻無法成搖光刀主,這也是命數使然,怪不得搖光無情。”


  “呃,這個嘛,就看個人造化了。”


  青青父親確實尷尬。


  他輕咳了幾聲,說道:

  “搖光雖通靈,但到底也隻是兵刃罷了,待它助你武道走到頂峰,草木竹石皆可為刀時,手中有無搖光便不重要。


  那張莫邪失蹤前的幾年,但凡出手,已不用魔刀卻邪。


  但就算空著雙手又如何?他還不是江湖公認的天下第一?


  非要以刀為尊,以刀為主,那才是落了下乘。”


  沈秋點了點頭,將搖光收起。


  他目送著那人走出前廳,說:


  “明日,待青青去確認了瑤琴身份,我便將她送離蘇州,送去洛陽久居。


  此後和瑤琴相關之事,我也不再讓她參與其中,我對搖光發過誓,若是違了誓言,可是要死在搖光刀下的。”


  “有這句話就行!”


  那人滿意的點了點頭,他說:


  “青青性子雖柔,但內有剛烈,隻是聽你信你,旁人的意見,她是決計聽不進去的。


  關於老夫的事,不要告訴青青。


  她的身世,也不要多說,就讓她以普通女娃的身份過一輩子,這亦是你師父所想所思之事。”


  “這是自然。”


  沈秋點了點頭,他說:

  “就如閣下所說,此前種種,皆如昨日,沈某不問閣下之前,為何任由青青孤苦伶仃,隻是從今往後。


  閣下,可會暗中護住青青?”


  “必舍命為之!”


  那人起身飛掠,還有聲音殘留,他說:


  “隻要不是天榜來襲,你便不必擔憂青青安危,放心的走你的江湖就是。”


  沈秋心中大定,目送他離開。


  他心中也在思索這人身份。


  那人肯定是刻意變了音,體型,也不似沈秋記憶中的任何人。


  但這江湖上,既有易容之術,也有縮骨換形。


  沈蘭妖女和張嵐公子,就精通此道。


  任何一個武藝有成的人,對軀體骨骼的控製都遠超常人,隻要練習得法,想要通過縮骨,暫時改變一下體型,也並不是難事。


  “你到底是誰?”


  帶著心中疑問,沈秋回頭看了一眼背後屍體,他找了把鐵鍬,用朔雪寒氣將屍體冰封,埋入院中地下。


  第二日一早,城門開啟時,他便裹著熊皮大氅,帶著黑色鬥笠,騎著馬,往禪院趕去。


  沈秋找到了正在亭台邊,在安靜晨光中彈琴的青青,在確認左右無人後,他便將瑤琴的事情告訴給了自己這小師妹。


  後者完全是以一種聽故事的茫然表情,聽完了瑤琴的身世。


  她呆坐在亭台裏,看著眼前十丈寬的潺潺流水和平靜湖麵。


  小師妹愣了好久,這才回過神來,她歪頭看著沈秋,靈動的眼睛裏盡是驚愕。


  她說:


  “瑤琴姐姐是聖火教的聖女?而且詩音也可能是另一個聖女?這怎麽會?”


  “你和她兩人關係如此密切,難道你在接觸她們時,就沒發現,她們兩長相之中,是有幾分相似的?”


  沈秋坐在亭台欄杆上,他抱著雙臂,對青青說:


  “尤其是眉宇之間。”


  “有,確實是有。”


  青青揉著額頭,她說:

  “我還專門問過詩音,在蘇州有沒有親屬家人,

  但後來我又想到,但凡俊秀的女孩,都有幾分相似的嘛。


  你看我和詩音的耳垂,還有下巴就有幾分相似,我也就沒再多想了。而且師兄,這天下之大,有兩個長相相似的女子,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吧?”


  沈秋點了點頭,說:


  “確實,長相可能天生相似。


  所以我要你隨我去見瑤琴,她對我說,她們這一族人,是有天生的傳承胎記的。我需要你去看看。


  然後再回洛陽,去雷詩音那邊再看看。”


  “不用!”


  青青搖了搖頭,她小聲說:

  “在洛陽時,我經常和詩音一起沐浴洗漱,她胸前肩膀私密處,確實有個小小的胎記,如一團火焰一般。


  很好記的。


  我隻要看看瑤琴姐姐的胎記,便可以確認了。”


  “那正好。”


  沈秋對青青說:


  “還是老規矩,我與你約法三章,待你確認瑤琴與詩音的關係,便不能再繼續參與這件事。


  接下來的事,師兄會處理好的。”


  “好嘛,都聽你的,師兄。”


  青青這會表現的很冷靜。


  她伸手撥了撥琴弦,發出一聲銳利之音,又對沈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說:


  “我知你一向不喜多事,又有深切思慮,你既然幫了忙,便會幫到底。


  師兄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也是。


  我和瑤琴姐姐打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若師兄都能冒險,我又為何不能呢?


  我這條命,可是師兄和瑤琴姐姐一起救回來的。


  師父故去之後,我就剩下師兄,瑤琴姐姐了,咱們是一家人,我自然信任師兄,會保護好瑤琴姐姐。


  就如師兄保護我,愛護我一樣。


  哦,對了,還有小鐵,他現在也無家可歸了。


  他也是咱們一家人。


  而且就算再不濟,咱們不是還有任叔給的玉佩嗎?就算那聖火教真來了,任叔也肯定是能護住我們的。”


  “好,我家青青果然長大了。”


  沈秋站起身,他對青青說:

  “那便走吧,瑤琴正在等我們呢。”


  “好,待我收拾一下,這把琴可是芥子叔送我的,名叫‘綠綺’,乃是古物,貴重得很。


  師兄你等我片刻。”


  青青揮了揮手,目送師兄離開亭台稍作等待。


  她小心翼翼的將亭台上的那架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的琴收起到琴盒中。


  小師妹一邊忙碌,一邊心裏吐槽說:


  “在蘇州惹上艾大差,在齊魯和仇不平扯上關係,去遼東又惹了高興,這次剛回來,就要拔一拔聖火教的虎須。


  師兄是要把天榜十二都惹個遍嗎?

  他還真是個惹禍精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