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為家人會做的事(上)
黎明時分,寧波城中,一道黑影動作迅捷,悄無聲息的越過城中民居。
每次腳尖點地,都能帶動身體向前飛躍數丈,落地時如輕盈的貓,即便是在疊放的磚瓦上,也不會帶動一絲搖晃,濺起一絲塵土。
這是個高手。
最少身法很高明。
隻是神態稍有些慌張,衣袖上還沾著血,像是在逃避某些可怕東西的捕殺。
在數次跳躍後,他停於一處樓宇的飛簷之上,就像是蹲在那裏的貓,身體伏下來,躲入月下陰影之中,一雙眼睛警惕的左右打量,呼吸稍有些急促。
從外遊山一路入城,間隙不停的急速奔馳近三十裏,便是地榜高手,也不可能全程保持呼吸平穩。
更何況,還有沉重的精神壓力。
但好在,這裏距離他的“安全屋”,隻剩下最後幾步路了,待回去那裏,便能用易容術改變身體外形。
再以提前準備好的身份,拿到偽裝,明日一早,就離開這個倒黴地方。
作為從年輕時,打拚到中年的隱樓中人,如今夜的逃亡,他早已並非第一次經曆了,但今夜所見,在他漫長的人生裏,依然是第一次。
樓主死了。
那般強大,不似凡人,駕馭風雷之危的樓主,死了。
他甚至沒看到偷襲者。
那些跟著他逃出莊園的同伴,在樓主搏命的無差別攻擊下,死的死,傷的傷。
但這怪不得樓主,今夜所見入侵者武力之強大,也讓他感覺到心驚膽戰,麵對那樣的敵人,自然是要竭盡全力,爭取活命的。
高手兄心思急轉。
眼下樓主已死,隱樓高層大半傷亡?接下來的事?注定會很麻煩。
看起來他和其他人,需要蟄伏一段時間?各自分舵的事務?都要暫時停下。
對手,乃是有備而來。
幾息之後?高手的呼吸變得平穩,他左右看去?沒發覺異常?便繼續向前提縱,直到接近安全屋,就在他露出放鬆笑容的那一瞬。
“嗷”
一聲鷹唳,於高空夜色裏響起。
就像是催命符。
讓那高手整個身體都繃緊起來?兩把鋒利的短叉落入手心?立刻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在他眼前,沈秋正靠在暗巷入口,半個身體外漏於月光中、
他很放鬆的用左腳踩著牆壁,雙手抱肩,看著眼前的隱樓高手?在天機無常的指套上,還隱約傳出一股血腥味來。
不詳的血腥味?激的人頭皮發麻。
“像隱樓這樣的組織,體係必然是嚴謹的。”
沈秋幽冷的聲音?自那一抹陰影中傳來。
他表現的非常溫和,並沒有什麽殺意崩現?在眼前高手警惕的注視中?這人站直身體。
他就如交流某些人生經驗一樣?對高手說:
“我猜,你這樣的人,在少時就以受訓者的身份,進入隱樓這個組織裏,三四十年的恪盡職守之後,終於成為了一名高層。
我想,你會用接下來為數不多的時光來納悶,人生是不是本就該如此。”
說到這裏,沈秋停了停。
他隻露出半邊的嘴角,多了一抹笑容。
多少有些譏諷。
“若你能聽懂我的諷刺,那你就該明白我的意思。
下一次,謹慎選擇你的人生,今夜以生命為代價,你會得到些寶貴的教訓,比如,知道人生不能重來。
以及,就算狠下心做個壞人,也不能讓這個世界更眷顧你。
我是親身體會過的,這可是肺腑之言。”
“你吃定我又如何?”
高手見到沈秋放鬆的姿態和古怪的調侃,就知道自己今夜絕無幸免的可能。
他心頭也蕩起一絲憤怒,伸手拉下麵罩,露出一張中年人的臉,沉聲說:
“你不可能贏過他們!你和你的人,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老頭子,你都一把年紀了。”
沈秋搖了搖頭。
手指纏起一絲銳利風聲,還有微弱的藍色電弧在跳動,待清澈的雙眼,被照亮的那一瞬,他說:
“做人別這麽悲觀。”
“唰”
高手手中雙叉提起,竭盡全力衝向沈秋,殘影拉在身後,證明這地榜高手爆了真氣,已是要做搏命之態。
“砰”
回應這搏命的,是一聲略顯低沉的爆鳴。
藍色的弧光,充盈在混了靈氣的先天指氣裏,在高手的視網膜裏,留下了一道藍色閃電般的殘影。
神武.風雷指.雷龍槍。
殺死了陸連山的那一招。
如今也被用在了這比陸連山弱的多的高手身上。
當然,威力也被沈秋壓到了四分之一左右,他也不想在這安靜的夜色裏,毀掉半條街,來擾人清夢。
打擾人睡覺的家夥,最討厭啦!
“噗”
高手維持著僵硬的,前衝的姿態,在他心竅處,已多了一個前後貫穿的傷,就像是被重狙打中,整個心竅都化作燒焦的肉泥。
“用神武術欺負你,確實有些殺雞用牛刀。”
沈秋在原地留下一抹殘影。
再度出現時,已來到這高手身邊,將他瞬間失去生命的軀體攙扶,如攙扶老人一樣,將他扶著,坐在小巷角落裏。
伸出手,幫這死者整了整遺容。
他說:
“但沈某今夜心情也不好,所以,容忍一下。好吧?
你不出聲,我就當你答應了,若能再見,請你喝酒,下次我請。”
說完,他站起身來。
驚鴻在夜空中發出啼鳴,為沈秋指引下一個目標的方位。
後者左右看了看,從原地一躍而起,神武狀態下,他身上混著靈氣的真氣,拉出了絢麗的殘影。
不經靈氣淬煉的尋常軀體,是沒辦法存靈氣的。
就像是個滿是裂口的漏勺。
靈氣一旦入體,就會很快漏出來,除非武者將軀體錘煉到先天之上的無垢無漏之軀,修的肉身圓滿,能存住靈氣。
但這如今世間,武藝修到那個地步的武者,就如鳳毛麟角一樣。
沈秋所創的這神武秘術,究其本源,就是對這種情況的添補。
它是一種對靈氣的使用方式,就和舍身決一樣,並不是一套功法,而是一種手段。
武者將靈氣引入體內,混入真氣之中,按照特殊的路線,走遍五髒六腑,就能將靈氣能臨時存入體內。
靈氣與凝練的真氣融合,也會讓普通的真氣化腐朽為神奇,讓武者所練的尋常武藝,也能煥發出種種神妙。
就像是燃油和助燃劑。
尋常狀態下,真氣燃油的燃燒率可能最多到百分之七八十,但有靈氣混入,便能將燃燒率推到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一百二的程度。
通過這種取巧的方式,讓對靈異之物天生劣勢的武者,也能多出自保,反擊的力量。
他躍到空中,待落入空中兩丈,其身體在將下落的那一瞬,驟然停在半空,借由離殤步法的登龍絕技。
又一次蓄力後,整個人如箭一樣踩踏空氣,帶出一縷尖嘯,往另一個方向電衝而去。
“今夜,獵個痛快吧!”
在那後方的小巷裏,高手兄蜷縮在角落中,就像是酒鬼在休息一樣,空氣中還帶著電弧擊穿後殘留的些許焦臭。
高手兄的雙眼再無神光,在他眼前十步之外,就是他的安全屋。
那是,逃亡的終點。
可惜,他再沒有那個機會了,就和其他還在城中奔馳逃亡的隱樓中人一樣,今晚,他們會失去人生最重要的那一樣東西。
殺局早已布下,在他們從天下各處,來到寧波城的那一瞬,他們的死亡,就已經是注定的了。
——
陸玉娘蘇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正午時了。
陽光從窗戶,照入這樸素雅致的禪房中,窗外還有鳥兒的鳴叫聲,以天童寺占據一座山的豪氣,尋得一處給女眷用的隱秘房間,再容易不過了。
陸家三妹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這姑娘似還在疑惑,為何自己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蘇醒?
但下一瞬,昨晚的記憶,就湧入腦海。
發狂的二哥。
死去的大哥。
徹底被毀掉的,她從小長大的歸藏山莊,還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啊!”
陸玉娘抱著頭,坐起身來,尖叫一聲。
她的思維,承受不了那些可怕的噩夢帶來的壓力,就像是混亂海水中行駛的船隻,在驚濤駭浪裏艱難的前行。
名為理智的船,在下一瞬就會側翻,鬧出一個船毀人亡的下場。
屋子裏傳來的尖叫,驚動了正在門外玩耍的三個孩子,年紀最大的那個,立刻打開房門,帶著弟弟妹妹走入房中。
他今年似是有七八歲的樣子,穿著富家公子的衣袍,一臉害怕的看著,坐在床鋪上,抱頭尖叫的姑姑。
孩子還小。
他並不懂姑姑為何臉上皆是恐懼,盡管他也經曆了昨夜。
昨夜的電閃雷鳴,確實嚇壞了他,但姑姑都是大人了,總不至於害怕打雷吧?
孩子們還不懂。
陸玉娘害怕的,是昨夜那雷聲中,代表的,更深層次的,更可怕的一些東西。
她害怕的,是失去。
“出去玩吧。”
溫和的,帶著笑意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
三個孩子回過身,就看到一個穿著白衣黑衫,留著胡須,和一頭怪異碎發的大哥哥,正笑語盈盈的看著他們。
“別問叔叔,你們爸爸去哪了。”
沈秋對三個孩子眨了眨眼睛,露出很有親和力的笑容。
他伸出手,在陸連山的大兒子額頭處摸了摸,說:
“他去了個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了,他會回來看你們的。
前提是你們乖乖的,你們二叔很快也會回來的,在你們爸爸回來之前,姑姑和媽媽會照顧你們的。
去吧,去玩吧。”
沈秋在三個孩子肩膀上拍了拍。
見他一臉微笑親和,三個孩子心中的畏懼也消散很多。
他們總是沒有憂愁的,陸連山對孩子的教育也非常好,讓這三個孩子很有禮貌。
他們對沈秋道了別,便開開心心的出去院落。
結果遇到了路過的張嵐,便跟著惜花公子身後,試圖和那隻嬌傲的,打著蝴蝶結的小白貓,一起玩。
但貓兒高傲的很,甩著尾巴,踏著輕盈的貓步,根本不理他們。
“孩子們多可愛啊。”
沈秋站在門口,眺望著三個孩子蹲在地上,試圖撫摸白靈兒。
他輕聲說:
“孩子們可是世界上最膽大的生物。
他們無知,卻也無畏,敢和妖怪那麽親密的玩耍,成年人就不行,我們的世界裏,有太多複雜的東西了。
心有牽掛,就會心生恐懼,但即便有恐懼和憤怒,有些事情,還是不得不去做的。”
他轉過身,看著怒視他,已經抓起了指套,要和他拚命的陸玉娘。
“就比如現在,你恨不得殺了沈某,卻還是要乖乖的待在原地,聽我說完接下來的話,我給過你警告了,陸家三小姐。
不想讓孩子們看到你狼狽的樣子,不想讓他們擔心,那你就最好老實一點。”
“你殺了我哥哥!”
陸玉娘的聲音,沙啞而悲情,絕望而憤恨。
是從牙齒裏擠出來的,那是血恨。
卻讓沈秋撇了撇嘴,又搖了搖頭。
“我沒有殺他。”
他認真的解釋到:
“我是給了他安息,這兩個意思可截然不同。
陸連山活的很辛苦,很累,十七年的雙麵人生,已熬幹了他對生活,對人生所有的熱情,是他自己,殺了自己。”
“胡扯!”
陸玉娘這會的狀態,根本就聽不進去。
沈秋也不和她糾纏,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來解釋。
“唰”
陸玉娘眼前身影一閃,就感覺到冰冷的黑色指套,貼在了她白皙的額頭上。
還有那股在金陵感受過一次的怪風,又一次吹在她心魂之上。
“不信?”
沈秋閉上眼睛,說:
“那就用你得雙眼來看吧,親自去問問你哥哥!”
下一瞬,陸玉娘的心魂,墜入幻夢之中。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這地方了。
但這一次,她出現的地方,並非在風景秀麗的通天武境之中,而是在一個陰森如黃泉地府一樣的黑暗之地裏。
在她眼前,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她。
在聽到背後的響動時,那人轉過頭來,在這陰森如黃泉般的幻境中,對心愛的三妹,露出了個溫暖的笑容。
他說:
“玉娘,你來啦。”
陸玉娘的眼神,這一瞬,徹底呆滯下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