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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屋裡沒有點燭火,只有開著的窗戶透進來些許月光。


  雖然是仲夏,但驪山的夜晚卻沒有暑熱,反而有涼爽的山風,陣陣蟲鳴。


  李曄將醒酒湯放在桌上,看見地上趴著一團,蹲下問道:「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嘉柔這一摔著實不輕,但她醉得厲害,也不覺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來啊!」


  李曄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爛醉如泥,軟趴趴地賴在地上,怎麼都扶不起。無奈之下,他只能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走向榻旁。


  懷中軟軟的一團,輕若無骨。那些散落的髮絲輕拂過他的手背,有種異樣的感覺。他從沒碰過女人,雖然雜七雜八的書看過不少,但都停留在紙上談兵的階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個女人,原本該生出些綺思遐想,可偏偏是個渾身酒氣的醉鬼。他實在不喜。


  他自己從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慣那些喝醉耍酒瘋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卻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書肆都聽到了,可沒想到酒量這麼差。偏偏還死要面子逞強,若不是最後倒在案上,旁人都以為她還能再喝幾杯。


  李曄自認善於看人,崔時照的心思,他幾乎一眼看破。但他卻有點看不懂這個女子。按理說她應該是被父母寵縱長大的,所以小時候那般天真無畏,惹人憐愛。十年之後,她雖看起來仍舊大大咧咧,眼睛里卻總是凝著層霜雪,拒人於千里。而且她隨身帶著短刀,好像危險隨時都會降臨一樣。


  他很奇怪,這十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嘉柔靠在他懷裡,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好聞,痴痴地笑:「我怎麼夢到你了?還以為是那個混蛋。」她湊過去聞他的味道,腦袋在他懷裡亂鑽。李曄心上劃過一陣酥癢的感覺,低聲喝道:「別亂動!」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還算聽話:「你生得真好看。在崇聖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被驚到了。再偷偷告訴你,我活一輩子,就欣賞過兩個男人的長相,你是其中一個。」


  小小年紀,就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李曄無奈地將她放坐在榻上,也沒接她的話。這大概是酒後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該把這小醉鬼的話當真,心裡又有點介意另一個男人是誰,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沒有骨頭一樣。最後乾脆整個人軟綿綿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極了某種耍賴的小動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沒有防備,今夜若不是他過來,而換了別的男子……他簡直不敢想會發生什麼。他耐著性子說道:「我拿了醒酒湯過來,你喝一些,否則明早會很難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卻抓著他背上的衣服,低聲說道:「李曄,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歡我,還要娶我,因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親吧?你先跟我湊合著過兩年,兩年之後,等阿耶穩定了南詔,我便還你自由。」


  李曄靜靜聽著,雖然早知如此,心中卻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麼自由。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做過許多錯事。我很怕重來一次,我還是救不了阿弟,幫不了阿耶。所以你就當幫幫我吧……」她突然哽咽,溫熱的淚水透過輕薄的夏衫燙到了他的皮膚。


  李曄身子一僵,有點手足無措。雖然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卻聽出了她的傷心。他轉過身,猶豫了一下,還是抬手輕拍著她的後背:「別想那麼多了。我既然答應娶你,必不會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個喝醉的人講這些。但他也很清楚,這些話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是他許下的承諾。


  他因為當年失約一事耿耿於懷,深覺得虧欠於她,一直想要彌補。所以這個承諾,他一定會做到。


  嘉柔抬起頭,睜著一雙水光瀲灧的眼眸望著他。雙臉發紅,歪著腦袋,有幾分嬌憨之態。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厲害了,如墜夢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還要溫柔。


  李曄摸了摸她的頭,彷彿又看見十年前賴著自己的那個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軟。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湯來給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還打了個飽嗝。


  李曄笑了下,扶她起來:「趕緊睡吧,別再從床上掉下來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曄立刻轉身出去。走到門外,他叫了兩個值夜的僕婦過來看門,叮囑道:「晚間郡主喝醉了,夜裡可能會口渴,這裡需要人看著。」


  那兩個僕婦知道他是廣陵王妃的親弟弟,不敢怠慢,連忙應是。


  李曄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處,走了兩步,停下來說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嗎?」


  木景清這才從廊柱後面走出來,心中奇怪,他明明在軍營里學過追蹤術,普通人根本不會察覺到他的氣息。不過有些人的感覺靈敏,生來就異於常人。


  木景清也沒想那麼多,雙手抱在胸前,理直氣壯地說道:「喂,剛才我看到你從我阿姐房中出來。雖然你倆有婚約,但還沒成婚。說,三更半夜的,進她房間做什麼?」


  李曄耐心解釋:「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湯,聽到你阿姐從床上掉了下來,進去扶她,並沒有惡意。」


  木景清立刻緊張起來:「怎麼樣,她受傷了嗎?」


  「應該沒有,不過明早你還是再問問比較好。」李曄說得坦蕩。


  木景清審視著眼前這個人,實際上從知道李曄的身份以後,他一直在暗中觀察,判斷這個即將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話並不多,文質彬彬,就是瘦了點,但也沒有外面傳的那麼病弱。


  雖然第一次見面,卻莫名地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說明自制力絕對上乘。


  還有他做的魚鱠,簡直是人間極品美味,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經盡量用最苛刻的條件看這位未來姐夫,但目前還沒找出什麼大的毛病。


  「你這個人還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說道,「雖然……她毛病有點多,一般女人會的事,她都不太擅長。可她真的很善良,對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負她,我不會放過你的。」


  李曄心中好笑,這姐弟倆自說自話的模樣還真是如出一轍。他從容應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說什麼了,抬腳欲走,李曄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李曄說道:「聖人曲江設宴的時候,世子無需表現太好,儘力而為就行了。到時候,若聖人身邊的宦官示意你們給錢,還請不要吝嗇。」


  木景清撓了撓頭:「可我阿耶說,我要是表現不好,聖人會廢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歡賄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會打斷我的腿。」


  李曄猜測曲江設宴,是天子要以封官為名,將那些佼佼者扣在長安為質。一來可以督促節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進奉,二來太出色的繼承者,將來難保不會成為朝廷的威脅,趁早扼殺為好。但這些事,李曄不能直白地告訴木景清,因為只是他的猜測。說多了,反而惹人懷疑。


  「我有個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託了很多人打聽到聖人很寵幸身邊的宦官,就算到時候表現不佳,只要給那位宦官塞了錢,定能無恙。世子不妨一試。」李曄說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禮,就離開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著李曄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說的話。他雖然頭腦簡單,並不輕信於人,被此人三言兩語說服了,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來,果然是頭疼欲裂。她完全不記得昨夜發生過什麼,只記得做了一場很奇怪的夢,好像夢到了李曄。怎麼會夢到他?


  她換了身衣服出門,手一直按著額頭。深深明白酒雖是好物,但也不能貪杯。


  門口的兩個僕婦看她出來,齊聲問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點頭:「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她記得並沒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個僕婦說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擔心您晚上無人照顧,故命老身兩個守在這裡。郡主真是好福氣呢,尚未過門,郎君就如此體貼。」


  嘉柔聽了卻僵在原地,李曄昨晚來過?她夢裡的人,是真的?她欲回憶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絞盡腦汁,怎麼也想不起來。


  今日眾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別業門前,其它人都已經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著說道:「沒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厲害。我們也是剛到一會兒。」


  崔時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動聲色地轉開目光。站在他的立場,的確沒資格過問她的事。他曾覺得李曄碌碌無為,根本配不上她。可經歷昨日的相處,他已經改變了想法。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崔時照跟李淳說:「昨日多謝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難得與你投緣,客套話就不用說了。」李淳擺了擺手,「關於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擔心,還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將出任節度使,這個節骨眼上不便節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兒子也在別業,還要痛下殺手,顯然是沒把崔家看在眼裡。崔植若咽不下這口氣,恐怕前程也會受影響。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崔時照很清楚。他雖從不屑於依靠家中的勢力,但也不會拿父親的前程開玩笑。


  那邊嘉柔四處張望,沒見到李曄,本想向他道謝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聲道:「你來晚一步,李郎君說身體不適,先回住處去了。你還怕嫁了他以後,沒時間呆在一起嗎?看得這麼緊。」


  嘉柔怕說了昨晚的事,又引她過分聯想,只能作罷。


  一行人道別之後,離開驪山別業,返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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