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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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沒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 他不願意露面, 也無需強求。」崔氏吩咐左右,「回府。」
此刻江邊的百姓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競舟雖然沒分出勝負, 但是驚險程度卻是空前絕後的, 足夠讓他們作為談資聊好幾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來報,說木景軒又哭鬧著不肯進食。眾人習以為常, 崔氏讓柳氏和順娘過去照看。
嘉柔獨自回到住處, 只覺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準備沐浴用的東西。下人搬來大的浴斛, 裡頭置浴床,旁邊的架子上擺滿了裝著各色澡豆的盒子, 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她脫了衣裳掛於桁上,入水坐於浴床, 舒服地嘆了一聲,任玉壺用細葛布為她擦洗身體。上輩子她在牢獄之中最無法忍受的,就是無法沐浴凈身,連洗臉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壺擦到她胸前時, 她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壺小心翼翼地問道。
嘉柔低頭, 此時胸前光潔, 只有那個如花瓣般的胎記, 還沒有傷口。她當年為虞北玄報信途中,胸口挨過一箭,那箭幾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讓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後,她再也沒能懷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幾分無法釋然的痛楚。
「沒關係,我自己來吧。」嘉柔伸手將玉壺手中的細葛布接過。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記前世,忘記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難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個人,愛一個人。
玉壺退到旁邊,看著郡主落寞的側影,想問又不敢開口。郡主私下裡變得寡言而沉靜,她也說不上哪裡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畢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書案後面,隨手拿了卷書看。
屋外頭響起一個僕婦驚慌的聲音,玉壺出去詢問,回來說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請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麼原因。」
木景軒原本由兩個乳母照顧,現在連柳氏也時常過去幫忙。
府中上下都以為只是體弱,竟然這麼嚴重了?
嘉柔把書卷放下,起身道:「過去看看。」
到了木景軒的住處,崔氏等人已經在裡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說話:「小的仔細檢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氣息比旁的嬰孩粗重。問了日常飲食,沒覺得異常,實在查不出病灶在何處。」
「可無法進食,又啼哭不止,這如何是好?」崔氏問道。
「我的兒,你可不要嚇為娘的!」柳氏撲在搖籃上,泣不成聲。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管她的禮數了。
那大夫面有慚色:「是小的醫術不精,還請王妃恕罪。不過小的倒是可以舉薦一個人。」
「何人?」
「小的曾經見過一個類似病症的嬰孩,家人帶著到崇聖寺求醫,被慧能大師醫好。他的醫術遠在小的之上,或許可以請他一試。只不過……」
「不過什麼,你就別賣關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過慧能大師從不輕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長安城中的達官顯貴出了重金,用權勢相逼,也沒能請動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為難地說道。
這點崔氏也略有耳聞。木景清卻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們雲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聖寺燒了,看他救不救!」
「你這孩子,不要胡說,小心褻瀆神靈。」崔氏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說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說了。
大夫繼續說道:「以小郎君現在的情況,不便在路上顛簸。還是請慧能大師到府診治方為上策。」
崔氏卻知道這更難了,從未聽說過慧能上門給人看病的。柳氏連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著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四郎,賤妾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你先起來吧,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會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難色,「大夫所言你也聽到了。」
柳氏低頭痛哭,順娘過來安慰她:「姨娘,您冷靜些,母親不是正在想辦法嗎?阿弟會有救的。」
崔氏想了想說道:「還是二郎去趟崇聖寺吧。不管能否請到慧能方丈,都要以禮相待。」
「阿娘,還是我去吧。」嘉柔走進去,「我以前跟著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師下過幾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見過幾次的人,我去試試吧。」
阿弟的性子衝動,到時候跟慧能起衝突就不好了。既然是請慧能看病,也不能隨便打發個家丁隨從,只能她去了。而且她會騎馬,來回能多剩些時間。人命關天的事,耽誤不得。
崔氏想了想說道:「也好。既然要去,你多帶些府兵吧。」
嘉柔點頭:「阿弟就留在府中。您趕緊派人去一趟劍川城,將阿耶請回來。」去劍川城快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現在派人去,大概後日木誠節便能回來。
商議完畢,嘉柔回去換了身男裝,木景清親自送她出府,說道:「阿姐,若是老和尚好說話便罷了,不好說話,直接將他綁了。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就算把人綁來,以老和尚的臭脾氣能救木景軒嗎?今日發生太多事,我怕阿娘一個人撐不住。你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剛才看到阿娘的臉色確實不好,先是他在競舟大會上差點沒命,現在木景軒又出事,阿娘膽子小一點的話,早被嚇暈了。
「好吧,你自己擔心一些。」
嘉柔朝他揮手,到了府門前翻身上馬。
天邊只剩最後一抹餘暉。
*
傍晚,崇聖寺花木深處的禪房,十分幽靜,禪房裡有隱隱的人語響。
慧能手執白子,略略思索,落於棋盤上。對弈之人觀察棋局片刻,笑道:「師叔棋藝高超,是玉衡輸了。」
慧能手摸著白須,慈祥地說道:「自華山一別,你的棋藝倒是精進不少。聽聞你已到南詔幾日,今日才來訪我,莫不是在外頭惹了什麼事?」
李曄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叔。玉衡圖師叔這兒安靜,來躲幾日清閑。」
慧能命沙彌來收了棋盤,伸手搭在李曄的手腕上,搖了搖頭:「你的身子雖已無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尋常人。思慮過多,會傷身的。這兩年,你在為廣陵王做事?」
李曄點了下頭:「師父怕聖人有廢儲之心,但年事已高,不問政事多年,我便代為出面。我在長安一直對外宣稱養病獨居,倒也無人注意。」
慧能看著他,語重心長道:「師兄這一輩子憂國憂民,到了這個年紀,還放不下。你是他五個徒兒中最像他的,天資也最高。只是這皇位之爭,向來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發現,只怕想殺你的人多如牛毛,還會牽連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為營啊。」
李曄的神情黯了黯,低頭道:「多謝師叔教誨,玉衡謹記。」
太陽完全西落,李曄從禪房中出來,沿著通幽小徑往前走。他於李家而言,只不過是累贅,李家不需要廢物。家中除了母親,沒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錦繡堆里的一個擺設罷了。
鳳簫跟上來:「郎君,廣陵王府的內衛不方便進入寺中,請您移步寺外相見。」
李曄隨後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經燃起熒熒燭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種蒼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燈旁,背對樹林。鳳簫往林中吹了聲哨子,有兩道身影跪下:「先生,據探子回報,聖人病中,只召韋貴妃侍疾,太子和廣陵王皆不得見。聖人還下召讓幾地節度使和雲南王均攜嫡子入都城,參加千秋節,不知是何用意。」
李曄沉吟片刻,道:「我知曉了。」
另一個內衛忍不住說:「今日先生所為實在太過危險。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曄微微側頭,眼角凝著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為匍匐在地:「屬下多言,實在該死!」
李曄知道他們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責備:「回去吧。」
鳳簫其實覺得那人說得挺對的,今日他們實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還會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著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門前,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李曄舉目望去,為首的身姿有幾分熟悉。
嘉柔趕到崇聖寺時,天已經黑了,僧人果然攔著門不讓進。她急道:「我是驪珠郡主,確有要事求見慧能大師。還請行個方便。」
僧人搖頭道:「方丈此刻靜坐打禪,不許人打擾。郡主有事,還請改日再來。」
嘉柔心中著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嚴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說慧能大師醫術高明,或許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你們方丈乃是得道高僧,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兩名僧人對看了眼,其中一個還是搖頭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幫您。每日來請方丈看病的人不計其數,若是都見,方丈早已經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帶來,難道還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著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時語塞。她也知道這麼做有些強人所難,可還是說道:「請讓我進去見一見慧能大師,小弟的病沒辦法再等了。」
「發生何事?」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僧人執禮。
嘉柔回過頭,看見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來。長眉入鬢,墨眸深沉,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秀潤氣質。一身絳色長袍更襯得他皮膚瑩白,恰似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若說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幾分病弱之態,但也許只是夜晚給的錯覺。
她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問道:「你是誰?」
李曄被她問得一愣,剛想開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這不重要。凡事有先來後到,還請足下到旁邊去,我們這兒在說正事。」說完,她又轉身,繼續跟那兩個守門僧人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