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罪惡滔天
狹長的監牢通道內,和尚緩步走著,他要離開牢房,沒人敢攔,自然也是攔不住的,牢中的犯人早便看到往日凶神惡煞的獄卒,在那和尚麵前突然間變得卑躬屈膝起來,收斂起蠻橫,也跟著享福吃了兩日飽飯。
“大師,您為何入獄,怎地那些獄卒對您這般恭敬。”一處幽暗的牢房中浮現出一張灰頭土臉,須發髒亂的麵容來,是一位老者,衣衫襤褸,在這樣的季節中隻能靠著地上為數不多的稻草取暖。
和尚在牢房前停步,他並不習慣大師這個稱呼,雙手合禮道:“小僧擔不起大師二字,至於為何入獄,隻是想進來看看。”
“想進來看看?和尚,你莫不是傻了吧!”另一處牢房中又有人開口道。
“有位小呂公子說在這裏的都是有罪之人,所以小僧想來為諸位化解罪孽。”不動十分誠懇的說道。
然而話音未落,監牢之中已然響起陣陣嗤笑聲,先前開口的那人冷聲笑道:“哈哈,我等都已落得這般田地,仍是逃不過被那位小呂公子消遣,和尚,老子若能出去,定拆了你那狗屁寺廟。”
“小師傅,你怕是被那位小惡人蒙騙了,我們都是苦命的人啊!”那位老人雖是心中仍有激憤,但常年信佛的他還是對不動存著些許相信,畢竟他能夠看出適才對方說出那番話時神色認真,絕非是小呂公子的惡犬。
“老人家,您貴姓。”不動走近那間,開口問道。
“老漢我姓陳,本名陳寶才,鄉親們都喊我一聲陳老三。”老人家緩緩開口說道。
“陳寶才。”不動心中默念道,隨即在腦海中回憶著那些案件筆錄,片刻後開口道:“老人家,去年立秋時分,你女兒向陳員外借了六錢,直至來年仍未歸還,陳員外向你討要,你非但不還,還打傷對方手指,這才因罪入獄,公堂上你也是簽字畫押,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你卻還傷人,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小師傅,你是有所不知啊!”老人家顫巍巍的又向牢門口移了移,似乎行動不便,隻是還未開口,兩行濁淚已經順著湧下,“那年我重病在床,家中已無銀錢看病抓藥,小女實在沒辦法,才向陳員外借了六錢,原本這錢在年初時就還清了,誰曾想之後陳員外又來家中討錢,說是本錢還清,還有利息要還,可利息竟翻到了五兩銀子,老漢我就是砸鍋賣鐵也還不上啊!那陳員外便要用我女兒抵押,我不肯,拉扯之中不慎撞斷了他的手指,結果被陳家的家仆打斷了一條腿,女兒也讓他們搶走了,而後衙門又來拿人,我若不畫押,那裏還有命在。”
不動聽的皺眉,想了許久後
開口道:“原來如此,隻是借據上寫的清楚,陳員外也並沒有強迫你女兒借錢,若是還不上,之前便不該借的。”
“和尚,分明是那陳員外有心蒙騙,難不成你要人家女兒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病死嗎?”先前那人狠狠的拍打在牢門上,怒聲說道。
“隻是規矩如此,小僧也不知該如何。”不動眉頭更皺,隨後開口說道:“這位施主,你又是為何入獄。”
“哈哈,老子本就是山間綠林,殺人越貨,罪有應得。”那人仰天大笑,既是身陷囹圄,卻也難掩滿身豪情。
“不是的,不是的,柳大爺可不是罪有應得,他是真正的大俠士。”老人家連忙說道,“柳大爺從來不曾欺惡弱小,他是劫富濟貧的好漢,若沒有他,隻怕城南貧民窟裏那百十號孤寡婦孺早就餓死了。”
那被叫做柳大爺的漢子卻並不領情,依舊是惡聲說道:“陳老三,你不用往老子臉上貼金,老子壓根兒沒想救那些人,隻是剛好有剩餘,施舍給他們的,這些年老子殺的人不少,該死了。”
“柳大爺你殺的都是惡人,那些人該殺,他們要是不死,死的就是我們了。”老人感激涕零的說道,其他牢房之中也跟著恩謝起來,那漢子隻是哼了一聲,把臉扭過對著牆,再不言語了。
不動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恩謝言語,不覺沉思,盡管他知道柳大爺所做之事在法理之外,不合規矩,隻是他說不出不好,他又來到第三人麵前,那人因為私自宰殺了耕地的牛,而被衙門判罰入獄,但對方卻是苦笑道,“連地都沒了,還要牛有什麽用,人都活不下去,不殺牛難不成等死嗎?”
聽的這話,不動想起入城時,見城外良田雖然不多,但能夠耕種的田地仍有不少,隻需勤奮些,自給自足總歸是沒有問題的,又怎會來的無地耕種,一番詢問才知,黃杏城外的住民原本是靠打獵與往來商隊交易為生,所以耕種不多,早些年城中幾個姓氏大戶便聯合起來,將城外的田地買了回去,雖說其中摻雜強買強賣,但做法也都合法,又有官府出麵,自然少人爭鬧,隻是自從來往黃杏城的商隊斷絕,官府又行封山之舉後,許多人家沒了來源,再想回去耕種,就不得不被那些大戶層層剝削,若是有法子活下去,誰又願意生事。
不動繼續向前,聽著那些人的訴說,眉頭時緊時舒,直到最後已然是麵無神色,等他來到最後一處牢房,裏麵傳來一陣惡臭,漆黑中什麽都看不見,他開口喚了一聲,無人答應,隻等了許久才有一道微弱的聲響傳來,不動喚來獄卒要了一盞油燈,而獄卒在放下油燈之後立刻匆匆離開,似乎不
想看到牢房中的場景。
借助油燈的光亮,不動仔細看向牢房之中,頓時腹中翻湧,幹嘔連連,隻見到眼前是一具腐爛大半的身體,若非眼珠還有轉動,幾乎和死屍無疑。
“和尚,人死了嗎?”那位柳大爺突然開口喊道。
不動咬了咬嘴角,沉聲說道:“還活著。”
然而在這句話出口的瞬間,他有些猶豫了,這樣的活著,還真的算活嗎?
“總算又多活了一天,他的罪孽你也不妨聽一聽。”柳大爺靠在牆邊,一邊說著,一邊連他自己都黯然的苦笑起來。
不動點了點頭,柳大爺不自覺的閉上雙眼,緩緩開口道:“在城南有一個乞丐,每日從城南討要到城東,再從城東去向城西,有時也會碰碰運氣闖到城北的富人區裏,當然換來的大多是一頓好打,每日討來的殘羹剩飯他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全都帶回家去,因為在他家裏還有三個不知從那裏撿回來的棄嬰,雖說日子過的苦些,不過一家四口頭除了時常餓肚之外,卻也無病無災的活了好些年。”
“隻是啊!許是老天爺都煩厭讓他們活著,那一日乞丐又沒能討到飯,還被富人的扈從狠狠打了一頓,總算是饑寒交迫的病倒在家,注定一家四口又要餓上一整日了,可兒女們孝順啊!算著日子今天是老爹的生辰,於是大女兒趁著夜色悄悄離開家,心想著怎麽都得讓老爹在生辰這一日吃點好的,她就順著長街走一路走到城北,聞著一股子肉香她站在一處酒樓下麵,看著屋裏桌上的雞鴨魚肉,肚子卻叫的咕咕響,她求掌櫃的,能不能把客人吃剩的骨頭讓她帶回去,熬上一鍋湯也好,結果吃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掌櫃的嫌棄她站在門口耽誤生意,讓小二把人打出門外,碰巧有一位貴公子牽著狗進了店,瞧見這一幕,那人在櫃台上放了一錠銀子,跟掌櫃的要了一份燒雞給了那女孩。”
“阿彌陀佛,那位施主當是菩薩心腸。”不動雙手合十道。
“嗬嗬。”柳大爺突然大笑起來,隨後說道:“和尚,先收起你的慈悲,故事還沒說完。”
“那人是給了女孩燒雞,同時他也解開了鬃狗的項圈,朝著那女孩指了指,狗立刻就躥了出去,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看著一條比她高出一個腦袋的惡犬撲來,臉都快嚇白了,腿也僵了,癱坐在地上,就看著那血盆大嘴咬下來,一口下去就是血肉模糊,那人看著這一幕笑得開懷,哦,好像其他人也在笑,比那小女孩的慘叫還要刺耳。”
不動滿眼愕然的看向柳大爺,後者哼了一聲,開口道:“是不是想問我為何這麽清楚,我說過,我本是個罪有應
得的惡人,因為那日我就在那家酒樓裏,冷眼看著。”
“那女孩最後如何了?”不動皺著眉頭,整張臉就像是被侵入水底一樣沉寂。
“死了,死前還緊緊抱著那隻燒雞不放,黃杏城裏那年不得死這麽多人。”柳大爺若無其事的說道。
“所以乞丐把那人殺了?”不動回身望向那牢房中奄奄一息的可憐人,大抵已經猜到故事中的乞丐就是他了。
然而柳大爺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殺人?那可是黃杏城大商家的公子,他哪裏有殺人的能耐啊!不過是殺了條狗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說起來他的命都要比那條狗命還要下賤的多才是。”
不動低頭沉默,隨後他看著柳大爺說道:“卷宗上說,你因為殺了王家公子被判斬刑,所以。”
“在他家偷點東西,被撞見了,讓他別叫,結果他叫的比那小乞丐還大聲,我隻好送他一程。”柳大爺雙手抱著腦袋靠在牆上喃喃自語道,“和尚,你知道他為什麽吊著一口氣還不願意死嗎?其實死對他而言才是解脫。”
不動回過頭,他看得出那人生路早已經斷了,且不去說表麵的腐肉傷口,單單從呼吸中便能聽出,五髒六腑隻怕都已經碎亂成一團了,那種痛應該沒人可以忍受下來。
“大概是心中的恨意和不甘,世間疾苦,隻因有執念才得以堅持。”
“恨意和不甘?和尚,你的佛法不太行啊!你說世間疾苦,你又可曾真正看過這世間的疾苦,可曾真正知曉世間的疾苦,又可曾真正經曆過,要說心中有恨,這副模樣躺在那裏恨上三天也該死了,如今已是七日,他吊著的那口氣,無非是家中還有一對孤苦無依的兒女,真是可憐。”柳大爺伸了伸懶腰,好似終於將心頭苦悶一吐為快,他殺過很多人,的確可以說是罪大惡極,但他從來都沒有後悔,相信就算是走上刑場的那一刻,也不會,隻是他唯一後悔的一次,或許就隻是在那家酒樓吃飯,不過不是後悔當時為什麽沒有出手製止,隻是後悔為何要在那家酒樓,為何讓他看到那一幕。
他突然站起身,目光如炬的看向不動。“和尚,你既然入得獄中,看過,聽過,日後回去,你便去問問,你的佛是隻靠嘴巴渡人嗎?”
柳大爺說完最後一句,整座監牢死一般的沉寂,不動望著狹長的通道,突然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黑暗,甚至讓他不敢在留在原地,如同逃命般衝出門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