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85章 掙紮
大衛的言官其實可細分為兩類,一為監官,一為諫官。監官主要職責是代表君主監察各級官吏,他們具有彈劾大小官員的職權;諫官的職責則主要是對君主的過失直言規勸,往往諫官都是由監官擢升。
諫官行使職權,通常都是在朝會時,不存機密之說,進行得堂而皇之光明正大。
但像馮秋和一類的監官,因為他們的彈劾是否有用得看天子決奪,定議之前就不那麽適宜鬧得人盡皆知了,故而一般情況下都是先以奏劾的書麵方式,帶有一定的機密性。
然而也並不是唯天子才能看閱奏劾,衛仿前製,禦史台下設台院、殿院、察院三司,各司長官及禦史中承皆能看閱奏劾,並督促天子裁奪,馮秋和隸屬殿院,他的奏劾理論上至少有殿中侍禦史及台長兩人先行看閱。
按大衛的律規,凡屬監官體係,上司對下屬的奏劾不予評議,呈奏後也不能外泄,可事實上監官體係難保不存各自的黨營,如禦史中承就是覃遜的門生,殿中侍禦史卻是向進的姻好。
所以天子還沒想好怎麽察呢,丁九山就明白自己將遇“飛來橫禍”,且還洞悉了始作俑者就是晏永及晏永背後的黃氏。
向進極其的氣急敗壞:“沂國公本是跟覃遜敵對的,結果丁承重你往裏摻合一腳,倒把對準覃遜的一支矛頭往我們這邊引了!看來丁大夫你的誌向,還不僅僅是入職政事堂啊?”
向進自知自己這年歲,便是把覃遜給逼出政事堂也必無緣宰執之位了,但他的兒子向衝卻大有希望爭一爭首輔大權,可丁九山倘若也有此野心,自己成什麽了?給兒子未來的宰執之路搬來絆腳石的糊塗人?丁九山連覃家一個閨秀都無能算計,卻敢設計利用他?
向次輔的心頭哪能不火光?!
“丁某著實是逼於無奈。”丁九山不多解釋自己對宰執之位有無野心,他其實也明白向進不會相信他的解釋,現在的情形是必須擺脫沂國公的指控,否則慢說宰執,他恐怕就會聲名狼籍丟官去職,灰頭土臉的告別官場,甚至在族人麵前,都再也抬不起頭來:“丁某不願與覃邸聯姻,已經為後族不滿,倘若再無能挫毀晏、覃聯姻,真可謂兩側遇敵。且丁某怎能預料,黃氏她為晏國師的繼母,卻如此執著於本家侄女與繼子的姻聯?”
“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向進咬牙道。
他已經向天子保舉丁九山入政事堂,倘若丁九山被察實罪狀,覃遜必定會想方設法借機挫損官家對他的信任,兒子向衝雖然從龍有功,畢竟資曆尚有不足,還需要數載熬練,才能一舉占據首輔之位,這幾年的時間,向、覃兩家就得有一場存亡之戰!
一步都輸不起。
丁九山他可以棄而不用,但必須保丁九山先渡過此一關口。
“你跟我說實話,你長媳入刑責一事,是不是你一手造成?!”
丁九山沉默。
向進隻覺腦子裏岩漿翻湧:“你瘋了麽?陷害自己的長媳成全你大義滅親的名聲?還是丁承重你當真是因為那何錢氏……”
“錢夫人才是被趙清渠兄妹二人陷害。”
“你混賬!!!”向進扶額,氣得整張頭皮都覺刺痛了:“何錢氏是官家親口斥罪之人,陷害?你當官家成什麽了?輕信讒言的無知婦孺嗎?”
“但趙清渠已經被處死,就連趙氏之子也獲誅連,錢夫人的清白已得證實!”
向進看丁九山有如看一個傻子:“趙清渠是因為何錢氏被處死的麽?他是因為謀逆大罪!這跟何錢氏縱容何丘虐子,因何丘嗜酒暴亡,不慈將孫男除族有絲毫關係?丁大夫,枉你自詡精明,你真看不出來官家為何以天子之尊,斥罰一介臣子之婦?!何錢氏是自作孽不可活,誰讓她竟為何丘這等一無是處的酒徒遷怒趙氏母子。”
“隻要丁某家中官奴暴斃,這事便並非丁某所為。”丁九山決定不和向進繼續理辯錢夫人的清白了。
“暴斃?!”向進冷笑:“你早該讓他暴斃,這個時候下手已經遲了!馮秋和剛一奏劾,人證便暴斃,你認為官家會相信這樣的巧合?”
“那丁某可脅服官奴按丁某所授說辭應對。”
“你家那是官奴,不是死士,你能擔保他在官家跟前還有胡說八道的膽魄!!!”
丁九山再度沉默了。
向進閉著眼,深深吸氣平息怒火:“就你這頭腦,居然還敢算計樹敵覃遜?我真是大意疏忽了,才被你拉進這趟渾水。”
“還望向公指教。”丁九山也隻能暫時忍辱。
他是有軟肋,因為他並不是覃遜、向進這類徹頭徹尾的功利之徒,覃遜為博重情重義的美名,竟能忍耐絕嗣無繼的大憾,所以王棣、王林才甘心情願被覃遜利用,在遼國作盡奴顏卑膝之事,為覃遜爭取遼主信重被赦歸衛;而向進呢,當誰不知他其實也在打算跟晏遲姻聯,但還遮遮掩掩走讓孫女積累才名的路子,眼看無法得逞,所以才如此的氣急敗壞。
他跟他們不一樣,他這一生都不曾對阿素之外的女子動心,他還懷有赤子之情,他爭功利博名望無非是為了一直不讓阿素失望,他想讓阿素明白自己值得她終生牽掛芳心暗許。
不殺官奴,也是因為官奴到底為阿素盡力,讓侮辱阿素的賤婦姚氏罪有應得,他並不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他還懷有仁心善意。
他丁九山,遠比覃遜、向進之流高尚。
因為他高尚,有情有義有軟肋,所以今天才會陷入被動,他需要趟過這一關卡,但他不會真正對向進心悅誠服,因為向進和姚氏那等賤婦一模一樣,同樣詆毀了他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唯一。
“就我對官家的了解,你的這個案子應當會在交台院審察前先行試探,你今日在我麵前說的那些話可得掩緊了,否則丁大夫莫怨老夫明哲保身!你家那官奴,不用任何授意,犧牲你的次男吧,讓他替你擋了罪責。”
丁九山聽明白了向進的言外之意。
童氏替他生了兩個兒子,長子丁許,次子丁圍,年歲其實相差了十歲,相比丁許,丁九山更喜幼子丁圍,因為丁許長得跟童氏更加肖似,丁許的兒子丁文翰也像童氏,但丁圍的幾個子女,隻有長女丁文佩和童氏有幾分相像。
但丁九山並不厭惡丁文佩。
因為丁文佩雖然也長著一雙單鳳眼,性情卻跟童氏大不一樣,有主見,深城府,擅長察顏觀色,對於親長還並不算千依百順。
丁九山其實知道丁文佩根本不想嫁給晏遲。
他的這位孫女直言,晏遲的禮遇,隻不過基於趙瑗的情麵,孫女卻大不屑於承他人之情,文佩是想嫁一個真正愛重她的夫婿。
在丁九山看來這就是童氏從來不具備的見識。
丁圍擔著陷害長嫂的罪名,他的子女皆會受到牽連,孫男還小不用過於擔心,但孫女文佩已是擇婚的年歲,就這樣被耽擱了著實可惜。
“向公之計雖說穩妥,但在丁某看來,倘若晏國師能說服沂國公罷休,這件事或許就能不了了之。”丁九山因為上回設宴晏遲竟願赴請的事大受鼓舞,他深覺就這樣對晏永妥協很是可惜:“向公,國師若真願跟沂國公夫婦化幹戈為玉帛,早便認同了父母之命,黃氏又哪裏會如此敵視於我?丁某女孫四娘,才識智計敢稱不輸須眉,能得國師禮遇,並非僥幸而已,所以丁某以為應當讓……”
“丁九山!!!”向進覺得自己肺快炸了:“你去尋晏無端,讓他為了你的孫女違抗父命?!你想沒想過萬一是你自作多情,晏無端再一狀告去官家麵前,誰給你泄露的這一要秘?丁九山你原來是想拉我跟你陪葬的?!”
丁九山不想聽從向進的話就這麽服輸,但他也明白現在不能再多樹敵。
麵沉如水的回家後,丁九山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終於下定決心,他先在丁圍身上下功夫,努力說服次男他是勝券在握,又找孫女丁文佩麵授機宜,不用多久,次日他就等到了天子的召見。
天子今天有點煩。
當然是因為太子稟報四皇孫自從昨日洗三禮後,半夜驚哭,竟啼哭不止,太醫院的醫官束手無策,隻有一個道醫壯著膽子說“怕是中邪”,好在立即請了晏郎,找出根由,天子當即下令把付姬遣送出臨安,許她一筆財銀置居,終生不得接近臨安城。
但付姬雖離,小皇孫的驚狀據說還得延續至少兩日,天子心浮氣躁難以靜心,召見丁九山時便自然沒有多少好情緒。
“朕今日看察州縣上呈的剳子,得知一件子不從父,意欲抗拒父母之命的案件,因關乎禮製,所以召見丁大夫問聽見解。”
丁九山已經有所準備,很平靜的應對:“臣請詢,未知違抗父母之命的案犯,是否貴族官宦子弟?”
“這還有差別?”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若是平民子弟,雖違抗尊長之風不能助長,但念及無知者不為過,故而當以教化為先,而不能先施刑責,反之,若明知禮法而故犯,便不是失教的責任,當以不孝之罪論處,方才能維護禮律尊威。”
“尊長就一定沒有過錯麽?”天子緊蹙著眉頭:“所謂人無完人,便如朕,身邊仍然不能缺免諫官提醒約束,難道說父權還在君權之上?”
一聽這話,丁九山頓時緘默了。
“就這件案情而論,不是貴族,是布衣平民,為父者不慈,逼著兒子娶一懶笨女子,隻因那女子之父,借貸了他家一筆錢絹,他不願清償,就逼著兒子娶債主之女。但當兒子的認為女子好吃懶做非賢婦,女子之父又常欺淩貧弱品行更是不佳,自己的父親告貸來的錢揮霍一空並不是為解家中急難,所以兒子就不肯聽從父令。”
天子把手指,往跟前書案上敲了兩敲:“當爹的怒極,將兒子毆傷,還是不能讓兒子妥協,就往官衙狀告兒子不孝,自己的兒子,骨肉至親,當爹的卻想把兒子往死路上逼。”
丁九山不認為父不慈子就能夠不孝,就像君主至尊,官家斥罪他的阿素時何曾在意過阿素的無辜?也並沒有諫官指出君主的這一過錯,因為諫官明白君君臣臣才是鐵律。但他這時卻不敢指出天子的“謬論”,而且還必須附和天子的見解,方才能夠爭取打消天子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