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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191章 悼祭

  蔣氏還記得她的少女時期。


  鄰人養了一隻黑犬,她本是有些害怕的,一回往山裏去給父親送飯,黑犬聞著肉香跟了她一路,結果突然山道上躥出一條蛇,直接襲擊她的小腿,是黑犬上前跟那條蛇搏鬥,黑犬被蛇咬了一口,蛇也被黑犬咬斷成兩截,後來黑犬的傷口發膿腫大,黑犬險些沒有死掉,蔣氏才知道那是條毒蛇,黑犬救了她的性命。


  從此之後她就不再怕黑犬,她的父兄靠狩獵野味出售營生,她們家不缺肉吃,她便常用肉饅頭“報答”黑犬。


  後來黑犬被她的兄長殺掉了。


  兄長厭棄黑犬常跟她進山,驚跑了獵物,殺了黑犬煮成一鍋子肉,蔣氏吃不下狗肉,但她沒跟鄰人講黑犬的下場。


  再後來,父兄莫名失了蹤跡,不知是否亡於山中猛獸之口。


  蔣氏嫁給鄰人之子,她一直隱瞞著黑犬那件事,她覺得若是夫家得知一定會鄙斥她忘恩負義,但她不可能因為一隻犬,出賣自己的兄長。


  但再再後來,當母親病重夫家卻決意袖手旁觀時,她提都沒提異議,她認為既嫁從夫,夫家沒有道義照顧她的寡母。


  她從來都有“準則”,知“分寸”,比如受雇於覃門聽令於王氏時,她已經守寡,她明白大夫人是她日後唯一的依靠,她得對雇主千依百順。


  這漸漸成為了她心中奉行的執念。


  大夫人所有的理念都影響著她,她對依靠有種近乎的狂熱的執迷,比如她也逐漸開始為自己的女兒殫精竭慮謀劃幸福美滿,為了親生女兒可以犧牲一切,乃至於自己的性命。


  她這一生遇見的所有依靠,確然都是勝過她的人。


  兄長才七歲就能獵捉獐麅,幫著父親養活母親跟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她衣食無憂,從來不為飽暖發愁,所以她才將丈夫的話奉為金科玉律,認同母親與其孤寂的活,不如早些與父兄團聚;大夫人是她從前不敢想象能夠結識的貴人,依賴著大夫人,她也的確過上了從前難以企及的富貴生活。


  她就這樣依賴著一個個的人,活了很多年,過去大半生。


  她當然明白大夫人的神智已經不那麽清醒,她也產生過焦慮,但服從指令已經深入她的骨髓,更何況大夫人這回破釜沉舟的決心,還讓她的女兒女婿莫名收獲大夫人這些年積攢的大筆產業,蔣氏魔障般的又再產生認同,豁出去,大夫人跟她都舍棄性命,子女們都能獲益,仇人們都將陪葬,尊貴如大夫人都敢下這樣的決心,她為什麽還要苟且偷生?

  蔣氏認定隻要抱著必死的決心,就一定能夠做成大事,她已經年近六旬了,再是惜命又還能活多久?就算她再活下去,也不可能為女兒爭取這麽大筆的財富,大夫人說得對,人生自古誰無死,一個人隻要死得其所,就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蔣氏已經看見長公主的車輿,軋軋停在了別苑門口。


  長公主還是那樣,不喜前呼後擁的氣派,今日更因是悼祭亡人,並不讓隨行的衛禦跟進別苑,王氏主仆二人儼然料到長公主會有此“虛情假意”,所以有大功告成的自信,蔣氏這時迎上前,卻見扶著長公主下車並步入正門的仆婦並非那年邁的乳媼,蔣氏因為心懷鬼胎,未免敏感,便道一聲:“這位內使倒是麵生。”


  “阿媼近日身上有些不適,我讓她好生調養。”長公主仍是和氣的神態回應。


  蔣氏就又放心了。


  “夫人在布置悼祭的廳堂,不能親自相迎貴主,還望貴主擔待。”她又恭恭敬敬施禮。


  長公主扶起蔣氏:“無礙,嫗領我往祭堂去吧。”


  萬儀沒有四處打量周遭的布置,因為她沒有這樣的心情。


  她初見西夏七王子時,並不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雖說也看出他是外族人,不過聽他能講衛語,又的確對道家義理深有涉獵,才願意交談。她的少女時期其實並不拜崇佛道,更不消說涉獵道家的義理了,但在被幽禁的漫長歲月,她著實煎熬淒涼,慢慢地開始研讀道家經典,想靠先哲的智慧安慰內心。


  她很難很難遇見一位能夠深談的人。


  後來七王子向她坦誠身份,那就是他們間最後一次見麵了。


  是否惋惜是否遺憾,萬儀其實自己也說不清,她從此不敢再往深處想,她隻能把西夏王子,這個莽莽撞撞闖進她生命的人,當作萍水相逢的過客。


  她根本就沒想到西夏王子會提出和親,竟指定她為和親的人選。


  她並沒有猶豫就選擇了順從,她以為自己是因為身為皇族公主的責任,甘願承擔兩國修好的紐帶,但後來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她又發現自己竟當真一點也不覺得前途茫然,一點都沒有因為命運又再陷入未知而彷徨,她開始正視自己的內心,她發覺自己竟是期待和歡喜的。


  黯淡的餘生終於有了別的出口,上天厚愛她,讓她在遭受苦難後回到衛國,還能嫁給一個知心人。


  所以她更加為芳莞難過,她想要是芳莞當年沒有被殺害該有多好,芳莞也一定能擺脫俘獄,遇見良人長相廝守,她們的幸福隻是來得遲了些,不是最終失去了。


  離開臨安之前,她的確應當好好悼祭一場亡友,她的救命恩人。


  萬儀對今天跟著她來別苑的仆婦並不熟悉,仆婦是新近才調職到長公主府,乳媼病了,舉薦這仆婦貼身照應她,萬儀其實覺得幾分不自在,尤其這仆婦似乎還格外嚴厲,雖然不曾有冒犯的言行,但時時板著一張臉讓萬儀不由想起了身在遼國時,那些看守她的遼國僧尼。


  但萬儀信任乳媼,她覺得乳媼特意舉薦這名仆婦必定是為她著想的。


  可是仆婦卻攔住了王夫人遞給她的一盞清酒。


  “酒水可免,長公主此時的安危關係重大,不應在府外貿進飲食。”


  “今日是小女的生忌,長公主理應陪奠一盞清酒。”王氏堅持。


  萬儀用責備的目光盯了一眼仆婦,再次伸手欲接。


  “悼祭亡人,當以亡人喜好為祭,相邸大娘頗擅詩文,長公主已經備好長賦為祭,足以盡心,王夫人卻逼著長公主飲酒,仆更加懷疑王夫人不懷好意了。”仆婦仍然擋著王氏遞來的那盞酒。


  這時祭桌之前,王氏與長公主並排又是麵對著麵,仆婦在長公主右側稍前的位置,長公主跟她的背後,蔣氏原本膝跪著往一銅盆裏焚燒紙錢,眼見著仆婦硬攔下那盞加了迷藥的清酒,蔣氏心中焦急,在接到王氏的目光示意後,從銅盆底抽出一把匕首,起身就朝長公主刺去。


  長公主一無所知。


  仆婦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但劈手奪過了王氏手裏的酒盞,同時後退半步,轉身,抬腳,踹得蔣氏仰麵朝天差點沒把頭給直接摔進銅盆裏,當仆婦奪下蔣氏手中仍緊握的匕首時,手裏的酒盞仍然拿得穩穩的,一滴都不曾濺出。


  王氏短暫愣怔一番,拔下發上的銀簪,瘋了般的刺向長公主。


  萬儀站在那裏沒有動。


  她是真的驚呆了。


  仆婦甩手擲出一物,正中王氏手腕,鮮血濺出,銀簪“鏗”的墜地,王氏捂著手腕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被仆婦上前製服了。


  “羿鵑高,你害死莞兒如今又來害我,你不得好死!!!”王氏被自己的腰帶反綁住手,徹底失去攻擊能力,隻能用猙獰的咒罵傾泄她內心的憤恨。


  萬儀直到這時都沒回過神來。


  漸漸有聽聞動靜的仆婢接近廳堂,看到此間情境個個都覺震驚——他們固然因為一直在別苑當值而聽令於老夫人及王氏,不敢阻撓王氏出入,但他們都是良籍雇傭,誰也不敢成為王氏謀刺萬儀長公主的幫凶,王氏也清楚隻有蔣氏可以助她行凶,所以隻是將這些仆婢支開而已。


  王氏想憑她跟蔣氏二人之力,刺殺長公主。


  之所以不直接用毒,而用迷藥,是為了讓長子覃澤落下舍身相護長公主的功勞,這樣才能讓覃澤免受誅連。


  蔣氏不會武藝,但王氏以為長公主主仆同樣不會武藝,她們占據的是趁其不備的先機。


  但計劃失敗了。


  長公主身邊的仆婦身手了得,隻能證明一點,那就是長公主先有了防備,洞悉了她的計劃,卻仍然來赴這場死亡之約,為的就是在她行凶時抓個罪證確鑿,羿鵑高分明是想置她於死地!!!


  “婁娘,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在王氏惡毒的咒罵聲中,萬儀卻茫然地問救了她性命的仆婦。


  “去一個人,通知外頭的護衛,請太子殿下及覃相公、覃三娘來此。”婁娘麵沉如水的交待。


  她才持禮回應長公主:“仆是聽從儲君之令,護衛貴主安全,至於別的事,請貴主稍候片刻就知來龍去脈了。”


  “羿鵑高,你直到現在還在裝糊塗,你裝什麽糊塗?”王氏仍在獰笑:“你有什麽顏麵活著?你早該去死了!你還想歡歡喜喜的嫁去西夏做王妃,你怎麽對得住我的莞兒?這些年來,你就沒做過惡夢嗎?你怎能夠這樣心安理得?!你就沒長著心肝,沒長著心肝!!!我殺不了你,不能替莞兒報仇血恨,但你也不會有好下場,上天有眼饒不過你羿氏,你必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祭桌上,白蠟尚自燃燃,一滴燭淚滑下,半寸香灰無聲寂落,這時斜陽已經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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