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93章 贖罪
芳期被覃翁翁拎回風墅好一場罵。
“國師夫人,你的翅膀真是硬了,人還沒出閣,吃的仍是相邸鍋中米,居然就敢不聽教誨再一次的自作主張!你真是好本事啊,連堂堂儲君這時都不得不給你幾分薄麵,怎麽樣,讓人生則生讓人死則死的權力如何?是不是讓你甘之如飴!!!”
芳期原本是打算悶聲不吭挨一場罵罷休,但被這番連譏帶諷的,脾氣也摁捺不住了:“我要是告訴翁翁,翁翁就相信大夫人真會如此喪心病狂了?便是一時間把大夫人禁足,太婆一發話,翁翁肯定又會妥協。翁翁就敢擔保大夫人當真不會聯絡遼廷那個大國舅共謀暗害長公主?我這麽做不是也為了讓家門不被大夫人的惡行牽連嘛?我已經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假晏國師之威,保翁翁、兄長誰都不受連累,翁翁明知我其實無意攀附權門,還用這番話譏刺我。”
“你這就叫算無遺策了?你可曾預料王氏會抖露出求全堂之事,要不是我機警,就這一件就會讓滿門陷入萬劫不複!”
芳期一聽“求全堂”三字,還真有些理虧:“翁翁,求全堂真是遼國的細作?”
覃遜翻了個大白眼。
“王氏再如何喪心病狂,無憑無據也不敢編造出這樣的事體來汙陷我,當年遼主之所以答應赦我歸國,是因曆時三載之久都無法一舉摧毀弈衛社稷,我假意答應做為遼主的內應,但我回國之後,才知官家竟一意求和,我努力促成此事,終於逐漸贏獲器重,入政事堂,拜相主執國政!
但我何嚐不知官家對我隻是利用並非信任,所以遼主利用求全堂的細作與我暗中聯絡的事我一直不敢稟知官家,直至王氏竟然企圖唆使求全堂的人暗殺葛家婦,我才心生警惕。”
芳期恍然大悟:“所以翁翁才讓我設計毀了二姐的姻緣?”
“正好那時兩國和議大有希望,所以我趁時機絕佳,稟知官家臨安竟有求全堂存在,官家因為一心同遼國修好,果然如我所料並不追究這事,求全堂的人確然是細作,但官家已然知情,王氏的揭發才會變成無關緊要。”
覃遜說著說著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將家族秘情透露給了芳期,他頓感責罵不下去了,終究是把芳期瞪了一眼,擺擺手讓她快滾。
他老人家可還得回頭應付老妻呢,把王氏鎖禁家廟雖說已經成為定局,但老妻那脾氣……怕是又得廢他不少唇舌了。
夜深了,覃澤卻仍在風墅之外徘徊,芳期一出去,就看見了自己的兄長。
兄妹兩一時相對無言。
到底還是覃澤上前,拍了拍芳期的肩:“我知道三妹是顧及我,才會這般殫精竭慮,我應該感激三妹,母親觸國法犯死罪,她要不是生我養我之人,我也會和旁人一樣說出死有餘辜的話,但她是我生母,她對我並非不慈,我明知母親害死無辜,但無法袖手旁觀,三妹,你要不是體諒我,應當不會許嫁晏三郎。”
芳期確有更加直接的辦法,讓王氏自遺其咎。
她可以放任李夫人行計,先造成王氏被休棄大歸,再說服長公主的乳媼,直接密告天子,這樣一來同樣能夠阻止長公主遇害,讓覃門不受王氏誅連,但她沒有辦法控製事態,王氏必會被明正典刑。
兄長不會怪罪她,但兄長會因此煎熬兩難,芳期不願兄長經受這些。
“大夫人不是我的親人,但阿兄是。”芳期看著兄長垂下來,微握的拳頭,把多少歎息都隱忍在喉嚨裏:“我在意阿兄,所以會顧及阿兄的心情,阿兄不用感激我,更加不用愧疚,我橫豎是要嫁人的,晏三郎比起別的人,或許不能稱為良配,但他會給我更多的縱容,我現在隻擔心,阿兄依然會難過,因為大夫人日後與身陷囹圄也並無不同。”
“這點是非我要是都不能分辨,也枉稱為人了。”覃澤想笑,卻終是笑不出,他倒是歎息出來:“母親身負罪孽,不能不受懲責,否則多少無辜亡魂,在九泉之下怎得安寧?我愧疚,是慚愧我做不到大義滅親,讓母親血債血償,三妹。”
覃澤鬆開拳,又輕輕放在芳期的肩上:“這件事不會成為我和三妹間的隔閡,接下來的事,三妹都不用管,隻需安心備嫁。”
王氏已經被鎖禁入家廟。
具體而言是家廟後頭的一重小院,因落成之後其實並沒有關禁過何人,院中難免生長出雜草苔痕,十餘步,就能從院門步入屋子,屋子裏唯有床榻一張,方桌一張條凳四把,這是極其簡樸的布置,但其實比起牢獄來要好許多。
但王氏當然不會覺得僥幸。
她仍在咒罵,不知道罵誰,但蔣氏仍在她身邊,低聲勸解著。
一見覃澤,王氏猙獰的神色似乎才有數息凝滯,而後就用力揮著手臂:“大郎快離開,你不能來這裏,我不用你管,你走,不要給老匹夫和小賤人再禍害你的借口。”
覃澤其實清楚自己的生母並不是神昏智喪,而是因心中根深蒂固的惡意才變成這副情狀。
“阿母,沒有誰會禍害我,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因為我的母親,犯下種種罪惡,但我卻因為自私,阻撓國法治罪母親,我無法說服自己就這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所以兒子懇請阿母,告訴兒子阿母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害死了哪些人,兒子應當竭盡所能尋找到受害之人的家屬,補償他們,懇求他們的寬諒。”
“他們都該死,都該死!!!”
“阿母若仍執迷不悟,兒子便隻能跟阿母一同鎖禁家廟了,非死不得出外一步,兒子理應與阿母共同承擔罪責。”覃澤一撥袍裾,跪在粗糙的地麵,這一天的經曆已經讓他身心俱疲,但他仍然堅定的挺直脊梁。
做為兒子,他必須替生母求情,但做為一個人,他不能罔顧理應承擔的罪責,母債子償,他得找到受害女子的家屬,如果他們不能寬諒,那麽他就用自己的性命用做賠償。
“澤兒,你為何逼我,我落得這樣的處境難道還不夠?你是我親生的孩子啊,為什麽逼我,為什麽逼我?!”
“母親!那些女子誰無父母生養?母親既如此心疼自己的孩子,為什麽就能罔顧他人的性命?那些女子,誰都不是害死阿姐的凶手,母親要為阿姐報仇,該殺的是辱殺阿姐的遼人!母親是心裏清楚,你並沒有辦法替阿姐複仇,麵對遼人,母親膽怯懦弱,母親心裏的痛苦和自責無處排遣,隻有欺淩那些可憐的弱女子,母親至今還不明白嗎?阿姐為什麽舍身相護長公主?是因為阿姐仁義善良,母親當以阿姐為榮,可母親捫心自問,母親同樣能讓阿姐引以為傲麽?母親為取悅遼人,殘害國人,甚至意圖加害長公主,若非阿姐的仁義,長公主怎會不計母親的罪過?!母親今日能夠逃脫罪懲,不是因為我,是阿姐的功勞,是三妹的寬容!”
王氏用力甩著頭,不知在叨念什麽,覃澤沒有再嚐試說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要是不能問得那些受害人究竟是誰,那他就自請被禁家廟,他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自懲。
“我不知道她們是誰!”王氏終於崩潰:“我沒過問她們的名姓,我隻知道她們都是被俘至上京的女子,不是官眷就是商賈之女,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
當年開封陷落,不少官員、商賈被擄往上京,平民百姓固然也有一部份,不過連多少官員都難逃苦役的厄運,被擄的那一部份平民百姓更是直接被充為官役,女子多數充為軍妓,沒法滿足蕭禪任必需是處子的要求,所以王氏拐害的女子,要麽是官眷,要麽是商賈之女,若是在開封,家中女兒莫名失蹤家人當然不會置之不問,但那時是在上京,俘虜報官遼廷根本不會搭理,那些失蹤者的家屬也且以為女兒是為遼人擄霸,他們沒法追究也無能追究,這才導致王氏放心大膽的行惡。
“母親不知,蔣氏應當知情,母親令蔣氏如實相告。”覃澤道。
王氏半天才點點頭。
“共是三十九人。”蔣氏當年擔負著拐騙的“重任”,她對那些女子的出身一清二楚,這麽些年來都不曾忘記,是因她把自己的行為視為“功業”:“除伍氏幸活,共二十人為蕭國舅采納。”
覃澤緊緊握拳,也就是說有十八個女子,直接死於遼人辱殺!!!
獲得蔣氏口述由他記錄的三十八個女子的名姓出身詳情,覃澤多一息都不想在這裏逗留,他奪門而出大口喘著氣,直到這時才有熱淚奪眶而出,他傴僂著腰身,撐著自己的膝蓋,看著眼淚砸進塵泥,三十八條性命,三十八條!!!這個數字讓他沒有辦法輕鬆的計劃著該從什麽人開始贖罪和補償,罪孽深重,以至於讓他此時此刻深覺寸步難行。
這時忽然有雙手扶住了他,覃澤茫然抬眼。
他看見的人是覃治。
少年比他健壯,但身高顯然還差許多,這時頗有些扭捏和不自在,期期艾艾道:“大哥,小娘說大哥今天肯定很難過,讓我陪著大哥,小娘說大哥和我都是覃家的兒郎,我應當與大哥共擔禍福。”
月亮忽然從陰雲裏移出,月色底是一高一矮的兄弟二人,在這一刻,並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