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11章 國師夫人是個悍婦
晏遲忽覺清香撲鼻。
才醒覺剛才還疑似介意他有腳氣的丫頭居然主動往他身上靠近,像狸貓般在他襟領處聞一聞,鼻尖差點沒有真蹭著他的襟領,數息間就坐正了,臉也扭過去:“誰信官人這話啊,我這一轉身,官人就來了金屋苑,還說沒多少趣味呢,身上的脂粉香有多濃,就證明官人得了多少趣味。”
魏姬一聽這話,心中但覺一刺,悄悄把眼瞼一抬,正遇夫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心中刺痛就更甚了。
她這是什麽命?好容易才爭取得向相公把她送到晏國師左右,起初遇見個妒娨不容人的趙姬,管著晏國師不能留宿在金屋苑,跟除趙姬之外的姬人親近,這都多久了她還不曾同晏國師有之歡,這下好,居然又多了個同樣妒娨的國師夫人!
“夫人可別冤枉我,我是聽說夫人尚肯跟魏姬親近,今日才敢來聽她的琴曲,原來……夫人是厭煩魏姬麽?”
晏遲收回腳,穿好鞋,目光冷冷一瞥。
魏姬立時坐不住了,誠惶誠恐站起來,那睫毛忽閃,眼眸裏就是一泡委屈淚珠兒:“妾身……”
“魏姬前日,確然很用心。”芳期打斷魏姬的訴屈,見晏遲肯正襟危坐了,才端穩了她國師夫人的架子:“辛辛苦苦引我往渺一間,還不忘告訴官人趙姬拒絕了我的請托,好在是官人明知我視趙姬如姐妹,不會因此就埋怨趙姬,跟她疏遠了,否則豈不讓趙姬反而埋怨我,在官人麵前中傷她。”
魏姬的淚珠兒就含不住了,斷線般的落下,她正要開口申辯,再次被芳期打斷:“我不是在責斥魏姬,魏姬也需不著這般惶恐,我跟官人在理論呢,魏姬犯不著申辯。”
晏遲的眼眸裏,含著幾分真切的笑意:“哦?夫人是在跟我理論?”
“官人明知我其實容不下姬妾,最恨的就是朝秦暮楚浪蕩多情的男子,但我體諒官人與趙姬,是因官人結識趙姬在前,先有了情份,若趙姬仍為良籍,可替官人主持中饋,我才不會橫插一腳阻攔有情人終成眷屬,隻情勢注定官人與趙姬不能婚聯,官人求得我許婚時,我也說了,我要是逼著官人從此冷落趙姬,那就有如逼著官人始亂終棄,這也是我最深惡痛絕的德性,既成之事我能容忍,也願意與趙姬共侍官人,可我再容不下第三位。”
三個指頭伸出來,在晏遲麵前一比劃,又衝魏姬一比劃。
晏遲憋著笑,把芳期的小腦袋往懷裏一按。
芳期:……
魏姬淚珠子掉得更凶了。
“夫人好生聞聞,再說實話,我衣上可有脂粉香?”
芳期一把推開晏遲:“我聞不見,這金屋苑裏都是脂粉香,打一進來,聞了一路,誰還辨得出官人身上是哪種香。”
魏姬眼睜睜地看著夫人負氣而走,國師趕忙追出,半天才喘一口氣。
一個女伎上前:“娘子,這可怎生是好,從前光有個趙姬也就罷了,沒想到連夫人也……”
“國師可是權享親王爵!”魏姬咬緊銀牙,不掉淚珠子了:“覃氏憑什麽管著國師不許親近姬妾,我們雖為伎人,但伎人也是良籍!”
女伎就不說話了。
良籍又如何,良籍難道就有資格逼著國師圓房了?這世上隻聽說過夫妻之義,就從未聽說過夫妾之義……誰讓她們這些人,論情份比不上趙姬,論相貌出身又比不上夫人呢?如今能有金屋苑安身其實已經不錯了,吃喝不愁,飽暖無憂,若離了這處……先就得憂愁生計。
晏遲“追”著芳期直到清歡裏。
“覃三娘,誰給你的權力妒悍妒得這般理直氣壯?”晏遲攔著芳期進屋,兩人就站廊廡下說話。
“不是晏郎先說了,跟金屋苑的姬人是一清二白?”
“所以呢,就代表我得受你拘管了?”
“晏郎可得講道理啊,別人相贈姬侍,晏郎來者不拒,卻放在金屋苑碰都不多碰下,要不是家有悍婦拘管,怎麽解釋晏郎這般行逕?”
“多此一舉。”晏遲輕哼一聲:“金屋苑的人,說什麽話都不敢說她們一直被冷落,如此豈非告之背後主人,她們根本沒有價值?再者說,姬妾而已,我收下是給她們背後主人顏麵,難道我還得照顧這些姬妾的顏麵,當真雨露均沾?”
“可是魏姬等等,顯明對趙娘子心懷不滿啊。”芳期道:“否則也不會如此迫不及待,挑撥離間了,今日我演這麽一出戲,這些人矛頭就會對準我,趙娘子總歸能得清淨了。”
芳期賊兮兮地笑,還伸手拍了下晏遲的胳膊:“損些夫綱,就能惠及趙娘子,晏郎勢必不會計較。”
晏遲:……
這樣說他還真是沒什麽好計較的了。
“我今日把塗氏已死一事告訴了晏四郎。”芳期覺得這件事她還得報備一聲。
說完就往後退一步,留點距離,緩衝晏遲的怒氣。
晏遲果然蹙眉:“你跟他說這事幹嘛?”
“我先去做吃的,至於理由,等會兒邊吃邊說。”芳期拔腳就跑,她得留給晏國師冷靜的時間。
這一天,其實因為北風起,急速轉冷。
傍晚時幹脆飛起了小雨,開始是絲絲點點,線狀尚且分明,到後來就成濛濛水霧,風也更大了,涼意透過錦衣,直往人骨子裏鑽,芳期準備的是麻辣火鍋,她其實聽晏竑說起晏遲幼年的遭遇時,就有摁捺不住做火鍋給晏遲吃的念頭。
火鍋其實不能治愈腿疾。
但熱呼呼的飲食,總能驅散冷意,不管體膚所感,還是心頭積留。
芳期覺得幼年的晏遲,真是太可憐了。
一朝間,就失去了所有疼愛他的親人,有個老爹在還不如沒有,晏永這個混賬爹,世間罕有,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忍心將發妻留下的唯一骨肉,下定決心苛虐致死,如果是自己遇見這等混賬爹……
芳期覺得可以把鍋滾燙的火鍋料,直接潑混賬爹的臉上。
當年的晏遲得多絕望啊,芳期甚至希望晏遲不記得這些事了,就算如今安然無恙,但過去的惡意,在心頭已經永成創傷。
如果隻記得爹不是個好爹,但忘了爹能壞到什麽地步,傷口淺些,就不會那麽疼。
鍋裏的油料被小火熬煮出濃鬱的香味,芳期有了一點時間發呆,她回想著中秋夜時晏遲說他憎厭這個節日的模樣,現在終於理解了晏遲當時惡劣的情緒,人月兩團圓,這個節日是一家歡聚共敘天倫,沂國公府卻沒有晏遲這個“家人”的坐席,當年晏永就盼著晏遲夭亡,如今晏永也絕對不希望晏遲位高權重,晏遲沒有可以團圓的家人,他的心裏,隻剩永恒的殘月。
那時不該腹誹晏遲矯情的。
芳期覺得自己比晏遲幸運多了——王氏對她的惡意,不能造成她心裏的傷口,因為王氏隻不過是她宗法上的嫡母;父親待她冷漠,但不曾有把她置之死地的狠心,她缺失的隻是父親的關愛,沒有遭受莫名的,違背天倫的仇恨;翁翁雖說有功利心,但得承認對她不算壞;她心底最深的傷口,其實一直是生母對她的漠視,可後來清楚了真相,傷口就立時愈合,她甚至覺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厭恨她,但還有生母的懷抱做為避風港,多麽森冷的惡意都不能真正讓她心寒了。
和晏遲相比,她是有家的人。
可憐的晏國師,就讓我的廚藝來給你溫暖吧,芳期用手裏的長柄湯勺,輕輕攪動已經熬成的一鍋紅湯。
花榭裏,晏遲執筆,視線落在書案上一卷攤開的畫軸,這其實是清歡裏的設造圖稿,晏遲已經徹底不指望芳期能完成命名大任了,他隻能自己來,用等飯吃這點子時間,爭取完成此項事務。
但晏國師其實也不是很愛詩詞歌賦,文才有限,當給標注為“壹”的正廳命名時居然就卡住了,一連否定了“盛時”“歲愉”兩個名,決定還是先從亭榭樓館“下手”,又幾乎是下意識,就把此時所在的花榭在圖稿上找到,這裏推窗即可觀賞菊圃,傍欄尚植舜英,適宜賞秋,晏國師就又卡在了“秋”字上。
不是想不出個帶秋的好名,而是花榭左近還搭配有亭館,這得是個組名,用字上確然得好生斟酌。
晏遲推開一麵窗,濛濛的水霧就展現眼前,不到夜暮,似乎舜英就因黯淡的天光準備收敝了,顯得無精打彩,窗外的這片秋景,似乎就染淒涼。
記憶莫名活躍。
他想起來沂國公府母親的舊居院,似也栽種了一株舜英,他驚異此花朝開暮謝,月色裏,母親用銀簽子叉給他一枚蜜餞,母親的袖口處,散發著幽幽香櫞果息,阿兄阿姐也突然出現在記憶的畫麵裏,他們在對弈,阿兄被難住了,阿姐轉臉,衝他笑。
風露淒淒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
這是母親誦出的詩,說前人所寫的,正是這種古稱舜英,時下漸有人稱為朝開暮落花。
他記住了淒淒二字,又聽懂了可憐二字,他問母親為何喜歡這種既淒涼又可憐的花。
母親說花將凋謝,如人終蒼老,這是天道自然,其實並不用淒傷悲憐,母親又說最無奈的是時光流逝,人力難以挽回,可人活於世,最慶幸的又是身邊能有良人,相伴著,一生光陰甘苦與共。
阿姐說,父親就是母親的良人。
阿兄就打趣阿姐,說終有一日,阿姐也將有自己的良人。
回憶戛然而止,晏遲麵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