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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217章 一株老梅

  風墅其實跟覃澤住的萱椿園相隔不遠。


  芳期要往風墅,王氏曾經居住的明宇軒跟覃芳姿歸寧時小住的玉華樓後都是必經之路,而今天王氏已死,終於擺脫了家廟,被“請歸”明宇軒小殮,芳期往明宇軒院牆外經過時,聽見內裏傳來隱隱的哭聲,她還在牆外稍稍駐足。


  人死仇怨了,她對王氏已經沒有恨意了,她隻是恍惚想起了多年之前,那時她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就在這院牆裏,那株丹桂樹下,跪在地上替王氏輕輕擂著膝蓋,覃芳姿指著她道:“阿母,三妹妹很能幹啊,奴婢會幹的事她都會幹。”


  王氏怎麽說的呢?

  “這算什麽能幹?奴婢卑賤,幹的事也都卑賤,姿兒可得記住了,這不是能幹這是窩囊。”


  芳期這時望了一眼牆頭。


  王氏死了,死得比原生世界更早,雖然不是人頭落地,留下一條全屍,但她到底是死了,她還是沒得善終。


  不知裏頭的哭聲,有沒有覃芳姿發出的,芳期甚至想入內去看看覃芳姿怎麽哭得出來。


  但她其實再也不想踏進明宇軒,她應該忘記這個地方,忘記明宇軒裏的人和事,她甚至決定橫豎得替王氏服喪一載,她大可以搬出清歡裏,這樣就可以接來母親跟她同住,用一年的朝夕相處,彌補失去的十年。


  當經瓊華樓外,芳期正想轉過牆角,她聽見了覃芳姿的聲音。


  “我什麽都沒說!”


  芳期又站住了。


  八月已經探出頭去一望,咬著芳期的耳朵小聲道:“是大郎跟二娘。”


  夜色,已經彌漫遍了天地之間,黯雲裏像藏了一場隨時可能降落的濕雨,層層疊疊的布滿了天幕,月亮不知道躲在了哪堆雲層後頭,嚴嚴實實不露寸亮,隻有瓊華樓上落下的幾盞浮光,照不實牆下,覃澤其實看不清妹妹的神情。


  他如果看得清,就定能察覺覃芳姿眼裏的驚恐了。


  “二妹,你莫逼我去問蔣氏。”


  “蔣氏才不會說……”


  “她會說,因為她想活命。”


  覃澤其實覺得自己已經不需多問了:“如果我是從蔣氏口裏聽說了真相,二妹,我會跟你斷絕兄妹之義,我不會替你隱瞞任何惡行,絕對不會姑息你……”


  “大哥你為什麽要逼我!!!”覃芳姿尖叫,她抱著自己的頭:“明明是覃芳期害得阿母被關禁,太婆覺得阿母已經是個無用之人,是太婆逼我,逼我讓阿母自盡,否則太婆就會讓彭何氏虐責我!”


  “太婆讓你逼死生母,你就言聽計從了嗎?阿母是做了不少錯事,但她從來沒有虧待你我,覃芳姿,我們是阿母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才有幸為人的啊,你怎麽能,怎麽能……”


  “我不知道阿母待我好嗎?大哥以為我就不難過了嗎?可我有什麽辦法?!你們把阿母關禁起來,阿母再也不能庇護我,我不屈從於太婆能怎麽辦?!阿母說為了我能活得好,她不怕死,是阿母自己願意的,我沒有逼阿母,阿母不是我害死的!!!大哥,你要是不幫著我,不護著我,你要是中傷我讓我受懲責,阿母會死不瞑目的,不孝的人是你不是我!”


  芳期選擇了繞另一條路往風墅去。


  三月扶著芳期的手都直發冷,半晌後終於忍不住議論:“二娘也太狠了,奴婢雖不同情大夫人,但聽見二娘的話,覺得渾身直打冷顫。”


  “二姐剛才沒有哭。”芳期卻道。


  “她還有臉哭嗎?”八月憤憤的說。


  “今後有她哭的時候。”芳期搖搖頭,她不想再琢磨這件事了,兄長跟覃芳姿是同胞兄妹,她不能勸說兄長大義滅親,但覃芳姿被王氏縱成這樣的心性已經肯定無法扭改了,她一定有自遺其咎的那天。


  兄長對覃芳姿絕望得越早,當孽報降臨時,或許易得接受些。


  “這件事聽過就罷了,不要聲張。”芳期叮囑兩個婢女。


  風墅裏的一株白梅開得很早。


  晏遲身上籠著件黑風氅,一邊喝酒,一邊欣賞那株白梅,倒不是他突然就不懼風寒了,隻因這間屋子背風,所以開著半扇窗也並沒有冷風撲進來,白梅就依著窗口盛開,花葉幾欲伸進窗口似的,晏遲認得這株白梅。


  據說,這一株梅已經有近千年的壽歲,不知何時,成這塵世最早開盛的梅,它能渡過整個漫長的冬季,到陽春三月,白朵綠蕊才悄然凋枯。


  趙叔那年帶他來看這株梅花,是二月,趁梅花未敗,采擷回家釀酒,趙叔笑稱這花是千年的餘香,那一年鍾離磯終於治好了他的疾症,很多記憶對他而言都已混沌,趙叔帶他看的,仿佛一個嶄新的人世。


  二十年了。


  那時他哪裏想到這裏會成相邸私產,他居然成了此間主人的孫女婿。


  人生啊,有時還真是變幻莫測。


  然後晏遲就看見了“莫測”之一,打從這扇窗前經過,穿著難看的麻衣,身後明明跟著兩個婢女,也沒見提著食盒。


  算了,畢竟是嫡母初喪,覃三娘再怎樣張狂,也不好跑皰廚去烹飪美食,跟他在這花前月下的舉杯共酌,黃毛丫頭就算對王氏沒有絲毫感情,也得顧及她那兄長的心情,事情不能做得太過火。


  “往哪兒去呢?是來找我的麽?”晏遲喊一聲。


  芳期一轉頭,看見花葉後的那張臉,連忙走進花榭:“晏郎今日好雅興啊,居然獨個兒飲酒賞花,咦,這是什麽酒,怎麽烏漆漆的。”


  眼看著芳期對他的酒似乎很有興趣的模樣,晏遲冷冷道:“三蛇酒,有烏梢蛇、大白花蛇、蝮蛇,你夠膽喝?”


  “這有什麽不敢喝的,蛇肉也算美味,上回辛大郎捉了一條蛇,我把蛇肉、一斤生薑、半斤幹辣椒,先在鍋裏一燴,再加高湯燜煮,收汁後灑上點蔥花……”


  “打住打住,聽得見吃不著。”晏遲蹙著眉頭,想起今天為了吊唁,晚上一餐美食“雞飛蛋打”,雖說覃相邸的廚娘手藝也算絕佳了,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素淡的飲食,他現在還哪裏聽得辣的蛇肉。


  芳期看著晏遲的酒吞了口唾沫。


  “這酒你不能喝。”


  “我聞到了,有股藥味,這是藥酒,晏郎果然是膝骨又犯痛症了吧?”


  晏遲沉默。


  “這酒是從國師府帶來的?其餘呢?可都準備齊全了?要不今晚我讓人灌幾個湯婆子……”


  “不用了。”晏遲想都不想就拒絕:“地熱火牆的作用都有限,其餘的更不管用。”


  他隻接受整間屋子裏布滿了暖意,用此緩和膝骨的風寒,在被窩裏塞湯婆子這種落後的方式,下人們腦子裏就會產生他抱著湯婆子睡覺的畫麵,太傷體麵了,自己想想都覺滑稽。


  “那喝了這種藥酒就能管用?”


  “多少。”晏遲看了一眼三月、八月。


  藥酒對驅散風寒、活絡筋骨有效不說,這種藥酒還很有幾分烈性,多喝幾杯有利助眠,畢竟還不到寒冬臘月時候,今天這種情況他應該可以忍著脹痛睡上一會兒了。


  芳期打量這間花榭。


  其實稱之為榭,是因那株白梅得名,但設建時並沒有真正鑿空四壁,如晏遲身處的這一間,其實是閉合的,跟普通屋舍沒有差別,又看榭室裏的敞榻上已經鋪好錦褥氈被,設了個長枕,晏遲應當是打算今晚在這間安置的了,芳期不大明白更加適合寢休的屋舍為何被晏遲棄之不用,她還摸不完全這家夥的喜惡。


  就捂著自己的胳膊一陣揉:“今晚我都覺得寒涼侵骨,又畢竟是家裏發生了這種事,竟連我都沒了睡意,少不得等上一陣,得去陪陪阿兄勸他用點飲食,晏郎自來也睡得晚,不如就陪我說會兒子話吧。”又交待三月、八月:“我坐在這裏覺著冷,你們去灌個湯婆子來,我大抵還得坐一陣兒,再備個炭爐方便續熱水。”


  晏遲又聽“湯婆子”,眉毛都往下壓了壓。


  “我用的我用的。”芳期目送著三月、八月走開,還不忘強調重申。


  但她當然是看出來了晏遲是嫌湯婆子有損他“矜貴冷傲”的氣態,寧肯咬牙忍著病痛,芳期覺得晏國師這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典型,但她沒膽子質疑晏國師,鑒於晏國師之所以得挨著“死要麵子活受罪”的痛楚全都是因為陪她治喪,芳期決定想方設法維持國師的體麵,同時減輕他的痛楚。


  等湯婆子拿進來,芳期先接過放腿上,就讓三月、八月出去了。


  她又先取出鋪在榻上的毛氈,往晏遲的膝上一搭,眼疾手快地趕緊把湯婆子放他腿上,又豎了手指在唇上,嘴唇輕嘬發出“噓”聲,指指關閉的門,擺擺手。


  晏遲竟然被“擺布”得木訥了。


  “晏郎要是在清歡裏,當然用不著這種物件,今天是為了我才住在相邸,我明知晏郎腿疾發作還不管不顧的,那可就太沒良心了。晏郎不想讓別的人知聞腿疾的事,我明白,不會聲張,橫豎晏郎也瞞不住我,我都看見過晏郎坐四輪車了。”


  芳期輕輕移動銅湯壺,便於暖意疏通筋脈,忽地抬眼,睫毛眨幾眨:“晏郎不願在人前示弱,可當初卻讓我目睹了你有腿疾呢,怎麽就肯讓我知情了呢?”


  晏遲一點都不想承認他其實還真有些眼饞芳期獨有的辣椒,當時居然羞於被洞穿是因垂涎美食的緣故,一時衝動就給自己找了個腿疾的借口,多食辛辣之物對他的腿疾有助益,這個借口顯得沒那麽丟人。


  “你居然認識四輪車?”晏國師飛快地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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