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今後
清歡裏的桃李已經飄墜了滿徑。
從來殘春最傷情,越是月往西流夜色迷離時候,最易心生物是人非的感慨,尤其說起亡人,芳期忽然看暗藍色的天幕上疏星閃爍,竟都有如看到了不知何人含淚的眼。
梅薇裳的死亡,對她十分觸動。
她曾經認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重要的人事,如親友,如生死,再是艱難她都無法割舍,所以不能因為執迷男女之情就厭世,不能與有情人長相廝守固然遺憾,困於男女之情悲淒的生或是慘烈的死才是更遺憾的。
但對晏竑對梅十六娘,她無法嘲笑他們明明可以活著卻選擇了死亡。
她甚至覺得愛慕應如梅十六娘對於晏竑,不求回報是一廂情願的生死相隨,天底下沒有哪一段愛情,比梅十六娘的更加幹淨純粹。
此時應當有酒,晏遲也讓人備了酒。
“他們兩人可以合葬,但不能治喪,墳不能是族墳,墳前不立碑,總之一切從簡,我替他們擇在了富春江畔,入葬之日……”
“我去。”芳期當然要去送他們兩個最後一程。
“沂國公的爵位是被奪了,丹書鐵券被毀,宅子被羿栩賜還給我,我也無意把國師府擴建了,宅子除了少數花草植樹還是母親設造時的舊景,其實樓榭庭台都已被晏永、黃氏兩個改建得麵貌全非,尤其朝暮樓,我打算拆了,但這宅子日後作何用場我一時沒想好,你來替我拿拿主意。”
芳期聞言,下意識就對上了晏遲的眼睛。
燈火裏這雙眼色澤還是清冷,專注的盯著人時也讓人無法躲閃敷衍,芳期就覺得還在往下飄墜的紅桃白李,就越讓這殘春的夜晚,流動起淒切哀愁。再是強大的人也會有無法直麵的過昔,像晏遲,他報了仇血了恨,卻不知應當如何處理一處空宅。
那裏曾是他的家園。
有梅夫人在的時候,有兄姐在的時候,家園肯定也曾給予過晏遲溫暖,而這些,他不能失而複得,晏遲無論如何強大,他沒辦法讓時光倒流,更沒辦法讓亡人複生。
這個請求,芳期無法拒絕。
“既然花草植樹還有舊景,那就光拆了那些亭台樓館吧,又與其讓園子空廢,莫如略行改造後由人遊覽,晏郎也可以修書一封予梅氏族翁,說清過去而今的事實,請族翁遣一靠得住的族人來此管理。”芳期是覺得,那宅子從此屬於梅姓,比屬於晏姓更合晏遲的意。
晏遲飲酒:“好。”
他隔了一陣又才說道:“我以晏姓為恥,我想過改從母姓甚至改從趙姓,但後來我清醒了,無論我內心多麽抵觸,我無法改變的是我體內流著晏永這畜生的血此一事實,僅僅改了姓氏,難道與他就當真是一刀兩斷了?
所以我得設計他的死,設計晏氏丹書鐵券被毀,才能顯示我與晏家的真正決裂。我被趙叔救出晏家時,其實已經智喪神昏,趙叔起初也以為我是遺患了狂症,但他不怕我傷害他傷害境之時之,他們輪留陪伴照顧我,安撫我,他們都被我咬過。”
說到這裏晏遲又是一笑:“時之比我大不了多少,後來他笑我,說我那時像隻漂亮的但脾氣暴躁的小獵犬,開始咬人時疼得很,不見血不鬆牙,後來他發現摸著我的頭我的眼睛就會變得柔和,再咬人時下嘴就輕了。”
芳期聽著,手腕抖了一抖,突然就覺得心裏沉悶得發慌。
“鍾離師來了,才診出我不是患病是中毒,這種毒沒有解藥,隻能以毒攻毒,用另一種能逐漸摧毀人神智的毒藥,這種救治方法有很大的風險,可是如果不冒風險,我就會一直神喪智昏,且終有一日,我會像母親一樣,在狂症發作時傷害身邊人。”晏遲說到這兒,一雙眼睛裏竟透出得意的神色:“趙叔沒法替我作抉擇,但我卻聽明白了鍾離師的話。”
“可是晏郎當時的症狀已經有了緩和?”
“母親死後,黃氏才針對我下毒,我中毒的時日尚淺,不過因為年幼,症狀不像母親一般時昏時醒,再加上晏永父子二人對我的刺激,那一段時間我的症狀十分嚴重,可經過趙叔他們的照顧和安撫,症狀已經有了緩和,有的時候我聽得懂人話,當鍾離師說那番話時,我自己做出了選擇,我衝他撲過去,跪倒在他膝下叩頭,很艱難的說出兩個字,治我。”
“晏郎是否知道東平公及其家人不會將你置之不顧,你害怕你有一天會傷害他們?”
晏遲垂下眼瞼,擺弄著空酒杯,述說時仍然語氣平靜:“是,但不僅僅是這一個原因,我那時就醒悟過來母親還有阿兄阿姐都是被晏永、黃氏害死的,我的命運隻有兩個可能,同樣被害,或者報仇血恨。
一個神昏智喪的人沒有能力報仇,我要擔那風險,我賭贏了,而且收獲了另一個好處,我居然因為另一種摧毀神智的毒藥,變得六識敏銳,這讓鍾離師都大吃一驚,因為那種毒藥雖說可以讓人短時間內六識敏銳,不過最終會神智崩潰,鍾離師沒想到我體內的兩種毒藥互抵,六識敏銳的殊能卻能保留下來。”
鍾離師用在他身上的那種毒藥,後來他用來對付羿楨,隻是些小劑量,不造成羿楨徹底瘋狂,但羿楨因為自己心裏有鬼,采取了極端行為,他就是這樣把羿楨從太子的交椅上掀了下來。
晏遲現在把他怎麽對付羿楨的計劃,如實告訴了芳期。
“鍾離師開始真正關注我,發覺我天賦異稟,收我為徒,讓我跟他修內丹達長生,我跟著鍾離師往遼國……不用這麽震驚,鍾離師不是遼國的細作,隻不過在遼國境內的長白山修行,我剛修會殺伐之術,就偷偷下山利用殺伐術殺了幾百人,當時趙叔還沒被冤害,我就是為了殺晏永奠定基礎才破的殺戒,那回我雖成功收服了徐娘及付英等人,但因為積了殺戾之氣,已經無望邁入金丹大道了,不能再修內丹,今後也再不能使用殺伐術。”
說到這件事,晏遲至今仍然懊惱:“我要知道我的仇敵日後會增羿承鈞父子,必然不會因為殺那幾百雜碎而破殺戒,現在要除仇敵何需如此廢心廢力?”
“殺伐術究竟是什麽術法?”芳期頗好奇。
“如果我堅持修內丹,現在的殺伐術……我看羿栩一眼,他就會魂歸地府。”
芳期:!!!
“天下居然有如此霸道的術法?”
晏遲搖頭歎息:“再霸道我也修不成了,鍾離師雖有這功力,但他才不肯用殺伐術殺生。老頭為修長生大道,而今是越連占人吉凶的術法都不肯輕用了,鬼樊樓那些伎倆,其實鍾離師收存的詭術毒書均有記載,鍾離師見我自毀道家內功,當年他明白我是為仇恨所困,壓根無意修長生,他放棄了,從此教我的就是詭術毒書,我修習堪輿卦術,為的不是救人而是殺人。”
芳期明白了,晏遲這是逼得鍾離師放棄,另授他歪門邪道。
“許純陽其實是我的人,但他確然為道門正宗傳人,他早年因為固執修外丹之術差點死於丹毒,我養的豹子救了他的命,但他跟我一樣,已經徹底無望修長生了,為報答黑豹的救命之恩,才答應幫我一回,他現今已經回到了長白山,雖說他無望再修長生不老,但堅持練道家心法,活上個兩、三百歲倒還有望的。”
芳期:……
在她看來兩、三百歲已經是長生不老之身了。
“你今後況怕還有機會見見許純陽呢,他其實會不少有趣的術法,比如他會障目術,簡言之就是他其實沒易容,卻能讓人認不出他,他拿張符紙,就能騙過城門衛以為那是公驗。”
芳期明白了,難怪鍾離公、晏遲還有許純陽能在衛遼之間往來暢通無阻呢,原來是會這樣的術法。
“我可不會障目術。”晏遲居然看出來芳期的想法:“我現在啊,無能得很,除了風水堪輿及卜卦問吉,一應道術因為失了道家功法支持盡都不能施展,據鍾離師說,我現在連黑豹都不如了,它居然修成了布虛術,能夠四腳離地飛騰百裏。”
看芳期聽得目瞪口呆,晏遲又笑了:“我說這麽多,就是想讓你知道,因禍得福四字不假,要不是我幼年遭受那番禍劫,也不能夠認識鍾離師這樣的奇人,更不可能被鍾離師帶去他修行的深山,增加這多見識,我不可憐,反而比絕大多數人更幸運。”
最重要的是和你在展望未來,你儼然也在渴望未來能見識許純陽那多有趣的道術了。
國師夫人,我們未來可期。
芳期沒有意識到未來,但她意識到了曾經,從前的晏遲絕無可能跟她說這麽多陰謀詭計,他殺過什麽人,他要殺什麽人,那都是他自己的事。現在的她還並沒有答應會陪他繼續走這條複仇的路,可晏遲已經在一廂情願的交底。
如果我說需要呢?
這天晚上芳期腦海裏一直回響著那天晏遲的回應。
所以她的睡夢裏就一直有一雙有若寒星的眼睛,追著她無聲的凝視,那雙眼起初是鋒銳森冷的,到後來有了笑意,就像晏遲,漸漸的不再讓她感覺是座萬古冰山,他在她的生命裏成了有溫度有悲喜的普通人,她知道了他的根底,距離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隨著他曾經陰森冷漠的冰山表象融化了。
他們忽然之間就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