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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並不隔天塹

  辛九郎看著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然後又看自己空蕩蕩的麵前……


  沒有碗箸,沒有酒盞,在座五人唯缺他的一套餐具,於是不解地望向今日作東道的人:“覃夫人對我有何不滿?”


  芳期其實早留意見趙瑗的驚奇,當辛九郎發問前,其實已經滿麵疑惑地盯著她直打量了。


  這不由自主的舉動,在芳期看來,偏向於是阿瑗對辛九郎默默關注的實證。


  她這時不搭理辛九郎,扭著臉看趙瑗:“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不給辛九郎碗箸?”


  趙瑗莞爾:“夫人的心思偶爾古怪精靈,我是猜不透的。”


  “阿瑗難道未看西京遺事的結局?”


  趙瑗垂著眼,搖搖頭。


  芳期這才看向辛九郎,隻見他顯然已經不關注吃不上飯的難堪了,耷著眼瞼頹著肩,一臉挫敗的神色不要太明顯。


  薑居士因為知道了西京遺事出自小友辛九郎的筆構,她因為好奇也一直在追看,此時儼然明白了芳期的意思,頷首道:“本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九郎寫的雖是兒女情事,敘構時一直留意伏脈千裏,可你寫的那結局,異變突生卻與前情違和……桃娘是妖不是人,這一直隻有崔郎心知,天子卻忽得告密,什麽人告的密,天子竟然就輕信了?更不要說前文,天子根本對崔郎就沒有過多重視,當初想招他為附馬,無非是因他取中狀頭,且公主正是適婚之齡,後公主自稱已然心有所屬,天子還因崔郎抗旨拒婚對崔郎心存不滿,哪怕是後來崔郎出任縣令時,平息了治地旱災,立下功績,天子亦並沒有表彰恩賞,哪裏看得出將崔郎視為當世名臣了?”


  “姨祖母說的是。”芳期板著臉:“總之做為讀者,看了個爛尾的話本,正好我還知道誰是著書人,我這意難平,今天必須得討一個說法,否則……好酒好菜肯定不予招待辛九郎你。”


  辛遠聲雖是辛九郎的兄長,這個時候也胳膊肘子朝向外人:“九郎不好好解釋,今天活該餓肚子。”


  “無人同情”的辛九郎隻好直麵質疑,他眼睛一一看過了除了趙瑗外的其餘人,像是在醞釀一個天衣無縫的說法,到底還是放棄了,更加頹著肩:“我原是相信世間確然有兩相情悅就能白頭到老的佳事,而情悅之事全然無幹身份地位,隻要彼此都有抗爭世俗的勇氣,和長相廝守的真心,有情人必成眷屬。


  所以崔郎是人又如何,桃娘是妖又怎樣,崔郎哪怕經寒窗苦讀,難免有報效君國的誌想呢?他隻要不是迂腐之人,固守墨規,他隻要心中明白娶什麽樣的妻室其實都不會對他的誌想形成妨礙,就算會有妨礙,崔郎隻要作出抉擇,世間就沒有什麽外力真正能夠阻止他與桃娘的愛情。


  究竟是功業重要,還是人更重要,至少在我看來,並非所有人都會選擇前者,人活一世,固然不能甘心平庸一事無成,但誰說就一定要為了功名利祿活成無情的人?我為男子,當有傾心之人,當傾心之人甚至不得自由身,我就該為了這樣的限製放棄她麽?如果我無法給予傾心女子幸福安樂,還談什麽宏圖誌想,熱血男兒在成為救世英雄之前,我首先應當做好一個普通人。


  這世上萬千的普通人,他們或許不曾寒窗苦讀,不為滿腹經倫,但他們仍然能靠自己的勞作,使妻兒衣食無憂,他們靠一己之力能為妻兒遮風擋雨,我要是連他們都比不上,真的不用談什麽更遠大的誌想抱負了。


  所以我認為這世上最簡單的事,其實就是爭取與心悅女子,琴瑟和諧白首偕老。但那女子告訴我,原來是我想法太簡單,世事有鴻溝,不為人的意誌轉移,多的是有情人隻能歧路疏途,有的溝壑,哪怕神鳥精衛千萬年來長銜西山之木石,終不能填平東海。


  女子說她與我,就有如隔著這樣的鴻溝天塹,勇氣和真心就好比湮沒在東海的木石,投入再多,耗時再久,天塹仍在,鴻溝難平,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芳期一直看趙瑗,她的手安安靜靜放在膝上,沒有去夠碗箸杯盞,仿佛辛九郎的一番話與她無幹似的,但她沒意識到唇角抿得太緊嚴,絲毫不曾翕動的鼻翼,泄露她這時竭盡全力的維持著平靜。


  “她不願意前行,我和她之間就會一直隔著天塹,我也意識到確然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所當然,我沒有經過如她一般的悲折,我不知道有的事是人力所難及。那我就想關於崔郎和桃娘的故事,就真是毫無道理的杜撰了,人和妖之間相隔的天塹鴻溝,怎麽也比人與人間的更廣更深,哪怕他們都有勇氣和決心,世情也不會允許他們終成眷屬,這故事如我起初設想的結局,不合情理,他們違背了世情,就注定會被世情打擊,可我不想寫崔郎背叛,我與崔郎共情,我從沒想過背叛我愛慕之人。


  我隻能寫那樣的結果,桃娘死,崔郎則不能獨活,也許世理的天塹鴻溝難以逾越,但我想讓我傾心的女子明白,有的人寧死也不會背叛真情,無論世理有多冷酷,無論人的力量有多薄弱,但有的人就是能夠堅守初心,我是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辜負她,或許隻有刹那的動搖和猶豫。”


  辛九郎說完這番話,仍垂著眼瞼。


  芳期終於才吩咐三月拿來碗箸,她還率先敬了辛九郎一盞酒:“好,我認可了西京遺事的結局,也多得九郎沒寫成崔郎最終屈服於世理,你要真那樣寫了,別說碗箸,今日我恐怕得把你趕下這艘畫舫了。”


  辛九郎喝了酒,他的眼睛終究是晃過了趙瑗的方向。


  畫舫後來停靠在了金少澗前,此時已過午間最炎熱的時段,而此處曲園的亭橋柳蔭,回廊水榭,多處都宜乘涼避暑,靜心賞此一片連天碧葉,映日紅花,又早前芳期在畫舫上發一陣呆時,係統小壹“叮咚”上線,提醒她別忘了這一段的任務尚無分毫進展,別忘了呂博士給出的提示,向辛遠聲打問清楚晏遲對於中秋究竟有何避忌。


  芳期也的確想趁今日這場聚會,問一問辛遠聲。


  這年的中秋尚隔些時日,不過也隻隔了數十日而已,她其實也不願再在中秋那日避開,留下晏遲獨上無情樓,對一輪圓滿的銀盤,孤伶伶挨過這本應與家人舉杯邀月的節慶。


  但芳期能感察這一避忌,其實有如心口的一道疤痕。


  觸碰許會流血,舊傷口被揭開的痛苦,她沒有類似的體會,不知道會否是剜心刺骨般的難忍。


  她不是想要揭開這道舊傷口,目的是想治愈,那麽她應當準備好“傷藥”,但她要不知道症結,又談何對症下藥呢?

  不過一行人剛從畫舫上行來,還不及尋到一處靜謐乘涼的地方,居然就遇見了司馬修一行人。


  辛遠聲就被司馬修給糾纏住了。


  直至芳期送薑姨祖回西樓居時,辛遠聲都沒能脫身,自然打問一事又成泡影。


  這晚上芳期去渺一間,不僅是和趙瑗共用晚餐,還說好了要好飲一場,隻是才兩杯酒下腹,趙瑗就先放下了酒盞:“阿期是有話要問我?”


  “阿瑗應當知道辛九郎心悅的女子是誰吧?”芳期也放下酒盞。


  夜色已經彌蓋了國師府的多處樓台,翼亭裏涼風透入,再需不著手持團扇撲風,高處聽來,沙沙的一片風聲。


  “他……前段時間問過我的心意。”趙瑗看著芳期,眼睛裏透著無奈:“他不知道我為什麽對三哥還有期待,他說在他看來,三哥非絕情之人,但對我其實無情,很多事我無法跟他解釋,我隻能說命運如此,我也身不由己。”


  “阿瑗應當明白,隻要你願意,其實什麽天塹鴻溝都不在話下。”


  “九郎對我是真情,我清楚。”趙瑗起身,扶著翼亭裏的烏欄,看向遠處的青山有如墨畫:“我更明白三哥會想盡辦法成全我們,但我現在還不能就這樣離開臨安,和九郎隱姓埋名遠走他處,我這裏。”


  趙瑗伸手放在胸口:“還有塊壘在,我的仇恨未消,無法拋開仇恨輕鬆的遠走,追求自己的幸福安寧,我的想法甚至還不能告訴辛九郎,他摯誠對我,我卻不能摯誠相待,這對他不公允。


  三哥要弑君,我雖無能相助,但我和三哥有相同的想法,但辛九郎他不知道我心懷逆君之想,他無意功名利祿,但他從沒想過做叛臣賊子,有朝一日他會知道,但要是他那時已經無法選擇,他的餘生也許就會遭受煎熬。


  所以我隻能讓他等待,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告訴他所有真相,那時他再作抉擇,對他才是公允的,我也不會再自責,他更加不會負愧,未來會發生什麽現在我們都並不知道,可是我不能在對九郎有所隱瞞時,就讓他抉擇。”


  “看來辛九郎不是一廂情願?”芳期在意的是這一件事。


  趙瑗笑了:“有一晚啊,我做了個夢,夢見九郎聽從父母之命娶了妻,我立時就醒了,心裏覺得堵得慌,我那時就想我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不再執迷於過去了?我一遍遍看西京遺事的手稿,心想世上竟有這麽一個人,為了向我告白寫了這樣一段故事,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對愛慕之情的理解。


  他不在意我已經沒為官奴,不在意我曾為姬妾,他告訴我根本沒有相逢恨晚之說,兩人之間,最重要莫過於彼此情悅。


  他這樣的人,我過去並非未曾遇見,如辛大哥,如晏三哥,也都是重情而輕利之人,可隻有九郎才心悅我不是麽?我費了不少時間,終於明白我也不知不覺為他所打動,是的,他不是一廂情願,所以我沒有瞞著他,我也勇敢的向他邁近了一步,我告訴我心悅的人是他。”


  趙瑗笑過之後,輕輕籲了口氣。


  她一度以為她再也遇不見兩情相悅的人。


  但上天還是善待她的。


  無論這段情感是否能開花結果,慶幸的是她日後可以再不受一廂情願的困擾。


  三哥和她,真正就是兄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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