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危情之前
這世上也許不多君子,可心性極惡的小人也是少數。
往往是恨之極,才積惡深。
徐姨母不是忽然就懷疑自己的眼光,才擔心自己錯認了辛娘,但今天她實在覺得有些動搖。
她曾經也認定了父親高風亮節,休休有容,可早前父親的一番話,徹底摧毀了她心目中曾經高大的形象,她似乎才真正意識到了,人會變,心性也許會隨處遇變移。
但小兒媳的回應讓徐姨母安心了。
“你昨日說,湘王和三娘要替明溪餞行?”
“是,約好了就在明日,皎妹妹也會去。”
“去吧,明溪這回往南劍州,是湘王為他謀的差使,明溪他一心曆練,而南劍州方經變亂,對於入仕未久的人而言,是挑戰,也確實更有曆練的效用,湘王雖不比明溪年長多少,可他涉世深,南劍州變亂多得湘王,才能未費一兵一卒順利平定,湘王對南劍州乃至整個福建的局勢了如指掌,他才能成就這樣一番功業,湘王是奇才,明溪若能從他身上學到兩成本事,都已是受益無窮了。”徐姨母說完這話,就支開了小兒媳。
她又沉思良久,才對長媳道:“大郎婦,你是知道的,其實我過去也有愧於湘王妃,多得那孩子是個大度明理的人,沒有記恨我,反而阻止了我那堂姐意圖加害二郎婦的陰謀,我慶幸上蒼還真能庇護良人,湘王妃硬是掙紮出了險境,爭獲了福蔭。
我就擔心著,二郎還放不下她,她確實是個好孩子,可我時至而今,仍然認定湘王才是三娘的良配,二郎不是。”
“阿家……”岑娘也是一聲歎息,想想才道:“在媳看來,二叔早就已經放下了,畢竟三妹妹是先嫁了湘王,且湘王待三妹妹一直愛重,三妹妹有了好歸宿,二叔就不再執迷了。”
“三娘嫁湘王本是不得已的,我不知湘王為何會娶三娘,他們兩個起初並非正常夫婦,但現在,確是兩情相悅了。”徐姨母笑了一笑:“所以我才說湘王確是三娘的良配,但往往我看不清自己的兒子,我早前一番話,有試探二郎婦的意思,我怕她對三娘也有積恨,為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利用,但看來是我想多了,二郎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他有他的緣法,三娘有三娘的緣法,他們兩個各遇良配,我其實已經放心了。
接下來幾年的局勢,臨安城中恐怕不會太平,太傅公退居閑散,但你翁爹,明江兄弟二人仍在仕場,高家野心大熾,王家也不消停,我無力維持四角俱全,我攔不住他們的野心,也無法真正把局勢看得清晰明白,在這樣的時候,我想還是應當秉持問心無愧,利益得失盤根錯節,深陷其中反而隻能隨波逐流,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將根底紮得更深。”
“媳謹記阿家教誨。”岑娘肅色道。
“也不知是否我的妄想,總覺得湘王為明溪謀南劍州之職,似乎是要將徐家擇出這趟渾水,他這樣做,是因為三娘……大郎婦,明江是宗孫,他肩上的職責,比明溪更重,為丈夫男子者,他們主幹不移,我們為內眷,也不能亂伸枝節,南劍州如果是我們的後路,臨安就是我們的戰場,我留你下來,就是想告訴你,徐家,必定不涉黨爭,可要若今後的時局已然就隻剩黨爭之局……我們應為湘王黨。”
岑娘顯然被婆母的話驚到了:“黨爭?難不成阿家以為湘王意在……”
“今上非賢主,此時為亂世。”徐姨母沉聲說道一句,卻打住了:“二郎婦至遲過完今歲中秋,怎麽都會前往福建了,我想讓崆兒也去福建,他雖尚不夠啟蒙之齡,但正因為他還小,先讓他跟著二郎和二郎婦,臨安安則安,若不安,崆兒尚在安全之處。”
“阿家……”岑娘越發心慌了。
徐姨母深深歎一口氣:“其實自從開封淪陷,雖然我們徐家幸免為俘虜,平安遷來江南,可翁爹和夫主,徐家的男子們從來都沒有現世安好的踏實,亂局,不能避免遲早發生,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局勢真的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我知道其實我的夫君,你的夫君,他們誰都不會再走後路,可是我們為人妻,為人母,我們始終要為子嗣考慮綢繆。
我們也許不能去南劍州了,所以孩子們離開臨安最好。”
“阿家,隻是不僅崆兒還小,岐兒更小,要是都去了福建……”
“這就是我要與你商量的了,岐兒是二郎的嫡長子,他被二郎婦帶著去福建,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崆兒是明江和你的孩子,跟著叔父和嬸娘去外任,不符情理,大郎婦,你有位族兄,他考中進士卻一直未獲實授,要是他能往南劍州,開設私學,讓崆兒自幼師從你的族兄也算個說法了。”
岑娘這才完全明白了婆母的苦心。
徐砥更晚些才回家,但也已經聽說了今日的一場鬧劇,見妻子悶悶不樂,他先就下意識把自己的額頭抻了兩把,眉頭都抻得有些散亂了,還沒來得及說醞釀好的兩個笑話,就被徐姨母給阻止了。
“不用安慰我,我都是當祖母的人了,遇見這樣的事若還想不通透,豈不白活?官人就安心吧,以前我如何行事,日後仍會如何行事,外頭的事務官人多協助翁爹,徐家中饋有我,亂不了。”
“娘子,如果嶽丈怪罪你,我去與嶽丈理論。”
“父親沒有怪罪我。”徐姨母將官袍掛在衣撐上,又將疊得好好的一件半舊長袍拿在手上,一邊做著數十年來早就習以為常的事,心情卻也像過去一樣,平複了:“我應勸會勸,父親和兄長自有他們的主張,不願聽我勸阻,我也不是不能體諒他們的考慮,隻不過,明知那是歧路,卻不能說服父兄擇走邪徑,本就是紛紛擾擾的局勢,洛陽王氏專走這條凶險邪歧之途,怕是百年基業,注定崩於眼前。”
徐砥也歎息一聲:“可惜娘子非男兒,否則洛陽王氏還不至於如此。”
“一人之力,終究難挽根上腐朽,我便是男兒身,終究也是無能為力,許也隻能為家族所棄,獨身自保罷了。”徐姨母說到這兒,終究又生悲愁,她閨閣之時,確然經曆過洛陽王氏興旺一時,那時的她萬萬沒想到祖父、大伯過世,赫赫大族就會急轉直下。
徐砥擁了妻子的肩,讓她坐下:“父親與太師公早年時,就有一晚持酒長談,說起洛陽王氏。自文忠公、文獻公兩代全盛,娘子的伯父晝永公,若不固執於三代宰執相臣的大盛之想,而是以鞏固基業,督教子侄品學為重,方才能使洛陽王氏根脈更加紮實,根脈健,則枝葉繁。
奈何晝永公一心入相,將身智耗空,未至年邁,惜油盡燈枯。這一代宗主王棠,論才幹更比先尊不如,好高騖遠貪圖虛榮之心更熾,嶽丈是晝永公一輩僅存的尊長,可嶽丈生性大不夠堅定,若是身邊不存奸小,不以讒言動搖誘以名利之途,嶽丈尚能守以淡泊之誌。”
他說到這裏,又是一聲長歎:“父親對於文忠、文獻二位王公,甚懷欽敬,曾經還為洛陽王氏慶幸,雖說晝永公的胞妹,覃王氏並非賢良淑德的女子,所幸的是其父文獻王公慧眼識珠,為嫡女擇中覃太師為婿,覃太師雖為官圓滑,卻重恩義,且有巨眼,明鑒時勢,覃太師深知洛陽王氏越漸衰微之勢終難杜免,一再懇勸嶽丈疏離權場,約束子侄不可再有不切實際之想,這些年過去了,洛陽王氏的根基尚存,雖難複全盛之勢,可若曾孫、玄孫兩代,能出個天資聰穎的兒郎,幼以正直之品引教,洛陽王氏或有盛旺之機。”
“官人這樣說,洛陽王氏之禍,確然是因高家所引?”
“是也不是。”徐砥搖了搖頭:“高仁寬卻乃奸鄙之徒,可若非嶽丈功利之心尚熾,高仁寬又能如何?這許就是赫赫之族的大多難免的劫數吧,這世上啊,社稷國祚尚且難保永固,一族一姓的盛旺,又怎能萬古長青?興與衰,本是起伏有定,洛陽王氏如是,我們滎陽徐家,但凡子孫後輩皆為平庸,日後同樣也難免枝葉凋淩,所以父祖,才一再強調平庸無妨,隻要平庸之輩不為權名所誘妄生爭奪之欲,一時的衰微,卻尚能杜免榱崩棟折。
可這也隻是安平之世,世家大族的延續之道,而今眼看著安平治世不再,連國祚金甌尚且危如累卵,一族一姓的興與衰,存與亡,更加難以預測把握了,已經非是人力之及,不得不祈拜於天時命運了。”
徐姨母沉思了一陣,輕輕頷首:“我聽明白了,官人之意,便是盡人事聽天命。”
“滎陽徐與洛陽王是姻親,無論洛陽王氏日後是興達還是衰頹,姻親之情不變,若是嶽丈舅兄不能再庇及子弟後代,滎陽徐氏絕不會冷眼見親族晚輩流落無依,如娘子今日,雖是嶽家長房的侄孫女惹出的事故,可她既有悔過之念,娘子也確能助她免於出婦之危,為之奔走求情,這便是親長應存之慈,娘子是徐家的主母,身當表率,子媳自然皆會效從。”徐砥微微一笑。
“現今我以婦人之見,揣度朝堂時勢,乃湘王與興國公兩權相爭,我們家雖與兩門並無直接姻好,可因為湘王妃的緣故,與湘王係自然親厚,我擔心終將被卷入權爭。”徐姨母道。
徐砥眉頭微蹙:“況怕還不僅隻湘王與興國公兩門權爭,皇嗣斷絕,才是國祚的真患,現下的派勢黨爭,連父親都看不清明了,隻徐、辛二族,誌意從來都是以社稷民生為重,而今麵臨的況怕是君與民,天子與社稷之間的抉擇了。”
徐姨母也很是憂愁。
說明她的顧慮不是杞人憂天,大亂之局將臨,已經容不得臣公在朝堂上抉擇中立了,而這樣的局勢,一著不慎,便將是傾覆之憂。
洛陽王氏擇的是歧途,而滎陽徐氏,竟然也不知何為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