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狼來了

  程鍾南辛辛苦苦積攢了半輩子的名聲,其實尚且未因收了高仁寬的賄賂就“摧枯拉朽”的坍塌,百姓們對於受賄的事著實相當有包容度,受賄無妨,隻要不因受賄就欺淩貧苦,那就不是罪大惡極。


  可漸漸就有一種傳言,在臨安城裏滋生。


  高仁寬收買程鍾南的那幅名畫,原為成都府一小商賈偶然所得,偏那小商賈甚愛書畫,得了畫聖的真跡,根本就沒想過轉售給別人,因為和高仁寬是好友,就邀高仁寬共鑒大家名作,怎料到高仁寬因此動了貪心,不好明麵索要,居然使人買通了小商賈家的仆從,把那畫作盜出,小商賈遺失了珍藏,痛不欲生,但他甚至不知道是誰盜取了珍藏,珍藏落在了誰的手裏。


  小商賈因此鬱鬱而終。


  是商賈之子,這麽多年來都沒有放棄尋找畫卷的下落,而那被高仁寬收買的下人,也終於受到了懷疑,被商賈之子逼問,交待出盜竊的罪行,隻不過說不清楚他究竟被誰收買,因為他並不認識收買他的人,當年無非是貪圖五十兩銀,財迷心竅竊取了主家的財物。


  商賈子因聽父親說過,知道他藏有畫聖真跡的人寥寥可數,商賈子並沒有鎖定高仁寬,因為他著實不相信堂堂名門家主,朝廷命官,竟然會做下這等卑鄙無恥的事。


  隻是遠在成都的商賈子,也聽聞了高六娘私通苟且的醜事。


  他的信心產生了動搖,因為其實成都府的人,無不知高六娘曾經最得高仁寬這祖父寄重的事,高仁寬親自培教的孫女竟然如此卑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俗理。


  商賈子來了臨安,費了不少心思打聽,終於打探得高仁寬曾經相贈了程鍾南一幅畫聖真跡,他於是找到了素有聲望的程鍾南,懇求一見此畫,證實是否為他的亡父曾經珍藏,豈知程鍾南矢口否認了曾經收受高仁寬贈禮一事。


  但事實證明,程鍾南是因為貪圖名畫,雖心知肚明高仁寬有竊取他人珍藏的卑鄙行逕,卻包庇瞞騙苦主,毫不體諒那小商賈因為遺失心愛珍藏,積鬱成疾藥石無醫的悲淒。


  當程鍾南在家待罪時,氣憤不已的商賈子便登門質問——君大義滅親,寧處逆子死罪,成就自己的清名,誰能想到被世人百姓欽敬的直諫清官,竟然為了貪心,包庇高仁寬這等卑鄙無恥的小人!那高仁寬的孫女高氏,如今可是杏兒弄的娼尼,程君竟然篤定她本是知書達理的名門之後,被迫無奈才為龔郎君奸/辱,呸,明明是你收了高仁寬的賄賂,才睜著眼睛說瞎話!你算什麽風骨錚錚,隻不過在你這等貨色看來,兒子還不如一幅畫作,更不如你的清名。


  程鍾南最終是灰頭土臉離開的臨安城。


  他出城之後,就跟家眷分道揚鑣,倒不是丟了官位就打算拋妻棄子,隻不過他自認為是被謗害,悲憤不已,不願意灰頭土臉的歸籍,而想著去名山大川遊曆一圈,消散心頭的鬱積。


  這夜,尚離臨安不遠,程鍾南尋了一處道觀棲身,他打算的是在此處盤桓數日。


  晚間時飲多了幾杯山腳下沽上的清酒,他還填了一首詞,抒發冤屈不得申昭的悲慟心情,倒頭大睡,哪知半夜竟然就被冷醒了。


  睜開眼,視線所及,是夜空上的一彎冷月,閃爍的星子也有如明滅的冷眼,風聲淒號。


  仔細一聽,又覺那風聲竟不似風聲,更如狼嚎。


  怔怔之餘,茫然坐起,更看清了漸漸接近的火把,一個人影,在火光裏清晰了眉目。


  湘王晏遲!!!


  程鍾南更加迷茫,他不知道湘王為何出現在這裏,這樣的疑惑讓他甚至沒顧上疑惑下自己明明睡在道觀裏,怎麽一睜眼就從荒山野嶺醒來。


  他一點都不認同晏遲的為人,這個人以鬼神之說諂言惑上,不敬他的恩師丁九山,程鍾南幾次都想彈劾晏遲,可他有他的顧慮——畢竟湘王占知了燕趙地動,也是湘王平複了福建叛亂,湘王因此甚得民眾尊崇,如果他筆伐湘王,也許會被湘王的廣大信眾質疑怦擊。


  不能和湘王硬碰硬,於是程鍾南才決定挑沈炯明這個湘王黨下手。


  難道就因為這樣,湘王才施以報複?!

  程鍾南漸漸平靜了。


  他先冷笑:“我隻道受此奇冤,是為鎮江侯、沈炯明聯袂陷害,想不到湘王才是元凶主謀,閣下追到此處,想是決定了斬草除根,我自知在劫難逃,閣下動手吧。”


  “長夜漫漫,不必著急。”晏遲輕笑,非常愉快的露出了八顆牙齒:“程鍾南,你說得沒錯,我今天是來取你狗命的,不過可不是為了斬草除根,你一個喪家犬,還沒草芥那般堅韌,犯得著我跑老遠路親自賜你一死?我殺人,是因為你活著我會不舒坦,當然,也是因為你該死。”


  程鍾南一聲冷嗤。


  “姓程的,你曾經受丁九山的指使,彈劾東平公與趙娘子私通亂/倫,你身為禦使,卻謗害無辜,濫用職權,成為了昏君奸小的幫凶,你是不是罪該萬死?”


  “丁公之言,絕對不是杜撰……”


  “是麽?就因為他是你的老師,所以無論他怎麽血口噴人,你都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你就憑你自己的認為,毫無證鑿,就敢加罪於人,雖然你確然沒有做過恃強淩弱濫殺百姓的惡行,大半輩子以來,除了貪圖高仁寬送你的名畫,沒有收受過一文錢賄賂,所以你就覺得自己真是個正人君子了?”


  “趙氏當年,確然不敬婆母,背離夫家……”


  “那何丘嗜酒,借醉虐打妻兒,難道東平公不該為了嫡親胞妹出頭,助妹妹及外甥擺脫何丘這樣的爛人?你可別說你不知道何丘的惡行,你親眼目睹過何丘毆傷路上行人,為此你上前攔勸,連你都挨了何丘的拳頭。”


  “即便如此,可趙氏身為婦人,本該遵循三從四德,她仗著有兄長的維護,竟然要脅與夫家和離,就是不守婦道!”


  “你說漏嘴了啊?你說的是‘維護’二字,說明你也不信東平公會違背人倫,隻不過你以你的道德標尺衡量此事,認定是趙娘子的錯,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麽認為你的標準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你明知高仁寬盜竊了好友的珍藏,害得好友鬱鬱而終,可是因為你不想交還已經得手的畫聖真跡,竟然包庇高仁寬,你這是什麽行逕?”


  程鍾南閉上了嘴。


  晏遲知道他不是因為理虧,幹脆蹲下身來,盯著在石泥地麵上,尚且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的人,他眯了眼角:“我知道你不怕死,否則其實早就讓你死了,容你多活這許久,為的就是讓你死前先身敗名裂,程鍾南,你錯過了為保聲譽以死為證的時機,你真的覺得不懊惱?”


  他很愉快的在程鍾南的眼裏發現了懊惱的情緒,殺人誅心,這才是晏遲堅持自己動手的原因,而那些已經付出代價的人中,也隻有程鍾南方才獲此殊榮。


  “謗害隻存一時,我相信世人不會長久受你等的愚弄!”


  聽程鍾南尚還存此妄想,晏遲哈哈大笑道:“你自己都利用過輿論殺人,竟然還奢想世人能夠洞若觀火,再說你真的清清白白麽,誰會跟天子唱反調為你這樣的偽君子申冤?所以你就別想著恢複名譽了。


  我來告訴你你死後會發生何事吧,你棲居的道觀及周邊這片,從來沒有出現過虎豹惡狼等野獸,但今晚不少村民都聽聞了狼嚎,一陣間幾頭惡狼還會襲擊道觀,不過死於狼口的隻有你一人,那麽將有什麽樣的傳言呢?

  你那兒子,死後化身惡獸,他是來尋仇的。你這當父親的是個偽君子,未曾悉心教導,兒子犯過,身為人父卻不自責失教,把兒子送上刑場,圖個大義滅親的清名,你以為世人皆被你愚弄,但上蒼有眼,報應不爽,天許你子化為凶獸使你死無全屍,這定是判決你麵上偽善,心腸狠毒,你的行事不能載入青史,倒是會被人撰為傳奇話本,以警世人何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過上個千百年,留下的也是個罵名。”


  晏遲起身。


  野嶺上的叢林,漸漸有黑影顯現,是好幾個人拽著鐵鏈,而那鐵鏈拴著的,正是惡狼。


  狼嚎聲越更清晰了。


  程鍾南終於忍不住渾身亂顫,他似乎已經聞到了惡狼口中的陣陣腥臭氣息。


  “晏遲,你嘴上稱是為趙清渠報仇血恨,但你心裏清楚得很,光是我的彈劾不能將趙清渠置之死地,真正的元凶首惡是羿姓皇族,先帝雖亡,但當今天子也不清白,可是你拿他們無可奈何,你甚至為了榮華富貴在天家膝下搖尾乞憐!”


  無可奈何?


  晏遲冷笑,他越發覺得舒坦暢快了。


  “程鍾南,你越是恨怒,說明我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我就是要讓你死不瞑目,至於你說的那些元凶首惡……你以為羿承鈞是怎麽死的?可惜的是,你看不見羿栩會怎麽死了。”


  他轉身,走遠。


  沒有聽見程鍾南的慘叫,因為程鍾南發不出聲音,但他會清醒著,清楚感受狼牙的鋒利,然後他殘缺的屍身會被扔回道觀。


  馴獸是門好技能。


  他可不是隻會調教狸貓玩犬而已,原本就培教了好些人手負責馴養猛獸,是為羿栩預備著,程鍾南倒是先趕上了趟。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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