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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7章 自古留不住

  酒閣子裏置了冰盆,便是三伏天裏也不覺炎熱,閔妃搖著團扇迎上前的時候,芳期卻鬼使神差般往她身後的窗子望了一望,竟是這麵窗,幾乎正對著她剛才所在的那間酒閣子,能清楚瞧見門還敞著,隻是門裏並非直接擺了飯桌,設計成一個迂折,看不見孟獲的人影。


  芳舒也笑道:“我們來的時候,正好見三姐進了對門,汴王妃便專挑了這一間,我們兩個還作了賭,賭三姐能不能抬眼就看見咱們,沒想一直盯著瞧,也沒見三姐從門裏出來,怎地就突然推門進了這間?”


  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太過複雜,芳期幹脆就忽略了,反問道:“我還想問你們呢,是碰巧遇見了,還是約好今天一齊來的?”


  說話間她已經坐下,接過胡椒斟好的涼水喝了一口,笑吟吟地看著兩人。


  閔妃道:“阿期不如猜一猜,看能否猜中。”


  芳期跟芳舒對了對眼,芳舒就拿團扇掩口笑道:“三姐可別指望我會給提示,我已經被汴王妃收買了,難得再交一位知己,從此三姐與汴王妃,在我眼裏可是一視同仁。”


  那團扇就堅定地一直掩了嘴巴。


  “我猜,昨日宋國公府的婚宴上,你們二位定是約好了。”芳期篤定道。


  閔妃將芳期看了又看,一擊掌:“真真了不得,阿期也學成了湘王殿下那神機妙算的本事。”


  芳期就拿扇子指著芳舒:“她說不提示,到底還是偏心我的,既講了你們二位已成知己,自然是約好了一同來。”


  閔妃恍然大悟,笑著去奪芳舒的扇子:“拿這勞什子遮著嘴有什麽用?擋得住你那大嘴巧舌。”


  芳舒任由扇子被奪了去,才說道:“汴王妃擔心我今日不方便出門,又知道今日原是該我探望薇兒的日子,所以昨日約了我,還特意當大王的麵說了,怎知今日我們去無情苑,一問,才知三姐竟不在家,我本是想問問湘王薇兒的情形如何,三姐不在家,怎好見湘王?所以才遂了汴王妃的意,先來這裏跟三姐會合,橫豎今日是受了允許出門的,確然也不用著急趕回去。”


  “今日湘王竟沒陪著阿期來韶永廚?”閔妃忽問。


  正好這時吳氏親自帶領著幾個女子呈上酒菜來,芳期就先沒回應,等她們又都出去了,她才端起涼水盞:“我還不能飲酒,隻能以涼水為替了,小閔也就罷了,舒妹妹卻難得放鬆,借著小閔的酒資,我的地方,這餐你可得吃好喝好,時辰還早呢,整一個下晝,都能陪薇兒。”


  閔妃怔了怔,哭笑不得:“阿舒可聽聽,她是個大財主,這裏又是她的地盤,卻訛我出酒資,世上可有這樣吝嗇的人?”


  芳舒飲了酒,輕輕放下酒盞:“三姐想方設法讓我鬆快一日,與汴王妃的心一模一樣,王妃剛才特意問起湘王來,也是體諒我牽掛著薇兒的病情。”


  “他今日有事出了門,並不在家裏,不過關於薇兒的狀況,我也是清楚的。”


  芳期就將晏遲跟她說的那些話說了一遍,不讓芳舒懸著心,三人這日倒是當真像聚會一場,不急不慌地吃了飯,才至無情苑,又一直到傍晚,閔妃才跟芳舒告辭離去,芳舒還牽著薇兒送到門前,芳舒見薇兒的身體果然更有了起色,既心安,但離開時仍是一步三回頭,待登了車,還在窗子裏直衝薇兒揮手。


  晏遲回家時,月亮都明晃晃懸在星河裏了。


  身上卻既無酒氣又無脂粉香,芳期忍不住打趣他:“知道的曉得晏郎今日是去尋歡作樂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隻是去了個正經地方,一本正經跟人茶話清談呢,就連我,要不是還記得你早上穿的正是這套衣裳出門,都得懷疑你先尋了個地方沐浴更衣罷,才能這樣一身清爽,毫無痕跡。”


  此時芳期正在逍遙塵的一間水亭裏乘涼,晏遲問得她在這裏,是逕直就過來,聽這話,幹脆挨了芳期坐下,側臉笑看她:“現下世人都曉得我懼內,雖是請我去聽曲飲酒,誰還敢真讓那些庸脂俗粉來討我的嫌?無非是叫幾個美貌的伎人在側,見我無動於衷,又打發了她們走開。


  不過嘛,風塵裏還確然不乏脂粉英雄,今日有那樣一位,據說是秦淮河畔出了名的花魁娘子,東道主耗了重金將她請來,隻在席間酒話填詞,才情不俗就罷了,難得的是敢在席間譏謔眾官員,道破他們乃是屍位素餐,把此行的資酬,轉托於我,說是哪怕她遠在金陵,也耳聞了王妃開辦的善堂,這筆錢,便是她的捐資。”


  “原來席上眾人皆為屍位素餐,唯有大王不同尋常啊。”芳期轉過臉,去看水亭外的那片湖麵,白蓮花在月色下似乎更添了瑩潔。


  晏遲眉眼俱是笑意:“我不過是沾了王妃的光,那位佳人仰慕的可是王妃,並非我。”


  “如此,倒該請那位娘子一見。”芳期仍然扭著脖子別開臉。


  “王妃這就不懂了,所謂的緣鏗一麵之歎,不過是俗人的想法,論來世間最雅致的交情,正是慕名而神交。”


  “好了,我知道我是俗人,大王何需提醒。”


  “還真生氣了?”晏遲開懷大笑:“哪裏有什麽花魁娘子,是我杜撰的故事罷了,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便是耗再多的錢,也請不動真正的風塵巨眼。”


  “這樣說來,風塵巨眼晏郎確然認識,隻不過非今日所見罷了。”


  “還真認識。”晏遲坦然道:“不過認識又如何呢?我雖敬她們才高品卓,隻我卻並非才高品卓,而是她們最忌憚,不願深交的心機毒辣城府陰森一類人,甚至連為知己亦無機緣,倒是我也並不覺得可惜,因為縱然如我,不也在這廣茫的世間,遇見了真正的知心良伴麽?”


  他最後一句話,貼著芳期的耳鬢道來,那耳鬢就立即“紅紅火火”了。


  芳期心中本無氣,此時更加心中柔軟,人就依偎進了身旁的懷抱裏,手指扣著晏遲的手指:“風塵之中的女子,見的人遇的事自是非普通女子能比,她們中本是心性高潔的人,經過這些識遇,心性越更高潔並非奇異,晏郎要不是心慕光風霽月一類人,又怎會欽敬她們為風塵巨眼呢?你的機關算盡,為的並非名利功祿,對敵仇,固然是心機毒辣城府陰森,可對親友,何嚐不是真情以待。”


  晏遲把手指也略用了幾分力道,他的眼睛往前看,看到的是一片沉黯的水麵,月色虛浮,那樣羸弱的微光根本無力穿透沉黯,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心中某個地方忽然就鈍痛了。


  “我們明日該回王府了。”


  芳期忽然聽這話,剛覺詫異,又聽晏遲道:“綿穀有一個雷,正在途中呢,不久羿栩即將獲報,羿杜死期就近了,雖然這件事我已經安排妥當,接下來就看司馬芸和羿承昭怎樣利用這一記雷,不過羿栩肯定會召見我,王府離皇城更近,處理起事情來要方便許多。”


  芳期就覺得心口一緊。


  “那舒妹妹……”


  “我說了會保她,就肯定能讓她置身事外,王妃要相信我,覃孺人不會被羿杜此一事案牽連。”晏遲又睜開眼。


  覃芳舒現在會無事。


  興許日後也未必會有事,隻要她,不辜負芳期待她的手足之情,且還舍得下……


  一個兒子。


  晏遲看向自己的手,眼光到處,手指隨即鬆弛。


  對於別的人事,他是運籌帷幄,就像把棋子擺上了棋盤,進退留存必須是基於全局,但芳期很早以前就退出了棋局,為了芳期,他已經把棋局重新排布,人世上讓他留情的人屈指可數,他以為自己應當是駕輕就熟的,可現在忽然感知了自己的笨拙。


  因為愧疚心。


  其實應該不開始,不顯露,從一個眾俗的角度,他應當和芳期“秋毫無犯”,隻以冷酷一麵示交,默默地把她置於一個安全的境地,就像他對阿瑗的安排,他是完全可以做到而且篤定能夠不露痕跡的。


  可是呢?

  想要留她在身邊的貪婪,越來越旺盛,成了欲望。


  但不會待以光風霽月,也許此生都不會,他內心最陰暗最狠毒的一麵,會一直隱瞞,所以芳期此時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誤認了他,高估了他。


  計劃將成,也許他們廝守的時光也跟著短暫了,他無法完全瞞住這個聰明的女子,總有一日芳期會發現,欺騙,他一直在欺騙她,可是晏遲完全有把握複仇,弑君,唯一沒有把握的事,就是讓她留下來。


  “王妃。”晏遲的眼睛突然就像看得很遠了,他立時感受到那片黯沉的入侵,心腸堅硬,血液就被阻滯了,喉嚨也在鈍痛,讓晏遲忍不住咳嗽一聲:“我,有時候坐在這裏,看著這湖水輕緩,似乎不動聲色間,就把舊砂石掩藏,水裏的崢嶸在世人不能抵達的地方,我就想其實人心如水。


  我們也不是同樣的人,是我太羨慕你,從來沒有另一個人,比你更加讓我羨慕。有的人我佩服,興許也願意結交,但我不會因為這樣的想法去努力,我其實是他們的看客,看他們活得恣意,也就罷了。


  但我對你的心思,完全不一樣。我想把你拉進我的生活裏來,從此以後同生共死,有你在的地方總是亮堂的,我不是想進入你站的界域,我是想讓你過來,來我的界域,我們一齊果狠,一齊陰森,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就是什麽樣的人。”


  芳期想掙紮起身,去看晏遲的神色,但她沒有成功,她被襟祻在懷抱裏。


  遠遠的,依稀有人在唱——


  今夜今夕今樂,古水古山古榭,古月照今人,似又梨花勝雪,莫謝,莫謝,一朵盼留情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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