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必死

  芳期已經很久沒做過噩夢了,但這晚上,噩夢又找上了她。


  一個皇帝,麵目陌生,他抬著兩道眉頭,一雙眼睛平靜有如死水,說的話,也極平靜像不帶絲毫情緒般:“這都過了多久了?南衛國滅已經多久了?就連流竄東瀛的辛遠聲,他的子孫都已經死在了東瀛內戰有二十年之久了吧?誰還在寫衛詞,誰還在懷緬中原文化?竟然還有人私下編撰衛史,以圖挑釁我大遼國威?速察,不用審斷,皆處死,三族盡誅已經不足為警誡了,行一保連坐,我就不信,屠刀之下還真會有錚錚鐵骨。”


  很多人就這樣人頭落地,死不瞑目。


  而在某處學堂,這裏沒有殺號連聲,少年們筆耕不輟,仿佛是炎熱的夏季,因為樹上的蟬聲吵鬧不休,卻突然有一個學子擲筆,他拍案而起,滿麵漲紅。


  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母親是漢人,父親也是漢人,但都說我其實是遼人的後脈,我是母親和遼人的奸生子!所以,我的弟弟們隻能為奴,我的妹妹們隻能為婢,唯有我因為有一半是遼人的血統,才得以入學參科,你們讓我承認什麽?承認晏遲這個禍國之人有經天緯地之才?他要是現在就站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必將他手刃!


  這個學子說這完這番話,竟然直接衝出課室投井。


  沒有一個人救他,所有和他一樣都是黑發烏眸的同窗,冷靜的看著他淹死在井裏,就像圍觀一個瘋子的死亡。


  那個老師,最後才踱步出來,唇角帶著一絲輕篾的笑容:“晏遲的確經天之才,隻不過他並不是亡衛的忠臣,他想幹成的事幹成了,沒有他的一番作為,我大遼何至於如此順利踏破亡衛的江山?所以我大遼願尊晏遲之才,反而是亡衛這些迂腐的餘孽,他們不能正視自己的懦弱,不能正視眼下時勢,這等一無是處之輩,死就死了。”


  麻木不仁的學子頓時哈哈大笑,笑聲哄堂。


  芳期就是在這時驚醒了,她睜著眼,冷汗直淌,她不敢去看枕畔人這時的睡顏,她頭腦裏一遍遍重複回響的隻有三個字。


  何至於。


  何至於。


  何至於因為晏遲就將造成大衛崩潰,何至於晏遲會成為眾矢之的?

  這隻是噩夢。


  這隻是噩夢嗎?


  寂寞的夜晚沒有聲音回答她,就算她忍不住的呼喚小壹上線,腦子裏還是沒有任何的真實的語音。


  原生世界,和這個係統新造出來的世界,軌道會一樣,還是不一樣。


  時日未相隔長遠。


  興國公的訊書就送抵了臨安,果然是說交換質人,衛以晏遲為質,遼以耶律齊為質,如此衛遼之間就能永修和平不動幹戈,興國公的這封訊書倒是按照程序直呈給了晏遲,可是很快這一消息就傳遍了市井。


  沈炯明一黨,立時發作,逼迫晏遲給予確否,到底是市井間的傳言,抑或是遼廷當真有此主張。


  晏遲承認了,對的,興國公的訊書確實是這樣說。


  沈炯明立即慷慨呈詞:“雖則遼廷提出此議太過猖狂,然為了罷止幹戈,為了社稷大局,湘王……畢竟就算湘王赴遼,可耶律齊乃遼國宗室,隻要我朝善待耶律齊,相信湘王身在遼國亦無憂困,還望湘王以大局為重。”


  把辛懷濟率先氣得吹胡子瞪眼,但他還不及說駁斥的話,晏遲竟然一口答應了。


  “好啊,隻要耶律齊願意率先入衛,孤立時動身赴遼國為質。”


  湘王殿下當眾說出這番話,可臨安城的百姓卻都不樂意了。


  “我呸,那姓沈的竟然還敢逼迫湘王殿下?真真直娘賊了,現如今就連我這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粗人都清楚,要是大衛沒有湘王殿下,就等同大開國門縱容蠻夷來此燒殺劫掠!”


  “我一堂兄,是禁軍士卒,跟我一五一十的說,要不是湘王殿下用兵如神,他這回多半得曝屍戰場,再沒有命回來臨安,湘王殿下可是大衛的頂梁柱啊,怎麽能往遼國為質!”


  “我雖未入仕,好歹也經寒窗苦讀,在我看來,這分明就是興國公為除異己故意獻計於遼王,要毀我大衛國士,摧我大衛脊柱,興國公,可謂用心險惡!”


  “興國公現在遼國,咱們罵也罵不著他打也打不著他,莫不如,先去把姓沈的那相邸給拆了,也好讓官家明白,若真再信姓沈的這起奸臣的讒言,必然會引發眾怒!”


  “豁出去了,要湘王真往遼國為質,大衛必亡,橫豎我等也是被人漁肉,不如去麗正門前呼籲官家給我們一條活路。”


  “要為質,興國公就是個頂好的質人,湘王畢竟不是官家的血親,興國公卻是官家嫡親舅父呢,興國公的身份才與耶律齊相當。”


  “幹脆先把姓沈的踩成肉泥,橫豎法不責眾,又就算咱們都被國法處死,好歹保住了妻兒老小。”


  於是這天,沈炯明剛出麗正門,就被憤怒的百姓打了個滿頭包,多得羿青聞訊立即調動禁衛阻攔了暴行,沈炯明才免於被踩成肉泥的下場,他一肚子火,還滿腦袋血,可看著這些氣勢洶洶仍然對他怒目而視的民眾,沈炯明忽然感覺到一種窮途末路的恐懼。


  他也許會成為大衛國史上,最窩囊最沒臉的卿相。


  就連羿青,也著實不能讚同興國公這回議和條件,他直接找到沈炯明:“讓晏王為質,沈相臣是不知晏王如今的名望軍威麽?就算你們把這些反而視為不得不除晏王的理由,可把晏王送去遼國,虧你們想得出來,遼國得晏王,如虎天翼,你們想如何?沈相臣你去軍中,去市井聽一聽,隻要晏王入遼國為質,有多少人都情願幹脆隨了晏王一同赴遼,說不定還能得個安生!”


  沈炯明腦門上包著圈布裹,也是大沒好氣:“這就是晏遲的罪狀,到底這天下是姓羿還是晏?晏遲如今還隻是代執一事,就這麽多的叛黨追隨……”


  “叛黨?誰才是叛黨?金公沈公二人趁著衛遼紛爭,意圖煽動人心惶惶使臨安百姓不得安生,你們竟然還敢稱晏王是叛黨?而今朝廷還未將你們治罪,可憤怒的軍民恨不得把你們剝皮抽筋!誰是逆黨不是由沈公你一張口斷定。”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但晏遲卻喊了羿青去談話:“你去吧,往鄧州與耶律齊會談,隻要他願意入衛國為質,我立時攜家帶口赴遼,不過你可別這麽傻,莫入鄧州城,跟耶律齊約在城外會談。”


  羿青苦笑:“殿下就調侃卑職了,殿下便是願意赴遼,相信臨安城的百姓也會不約而發封堵錢塘門。”


  “羿將軍既這樣說,那我也不說虛偽話了,耶律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入大衛為質,所以自然我也成不了質人。”


  “耶律齊敢搞君令?”


  “遼國和大衛不一樣,他們臣服的可不是君君臣臣這一套,他們拚的是誰的軍馬強,誰的弓矢準,耶律齊現統率有數萬部將,而且自覺身後還有大貴族支持,他怎麽可能有雄兵在手,因為一句君令就乖乖為質人?興國公啊,他是除我心切,卻根本不明遼國的情勢,他提出互換質人的條件,遼帝當然會讚同。


  為什麽呢?因為耶律齊自作主張妄自宣戰,已經觸怒了遼帝!其實鄧州事件根本不需要什麽證鑿,遼帝睿智,心裏清清楚楚,若真是我朝的官員暗殺了劉維,耶律齊身在唐州又並晨在鄧州,他緣何如此篤斷劉維是為誰所殺?緣何就能立時調兵攻占鄧州?


  遼帝必知我乃大衛官家近幸,不僅管控外察衛,且還領軍平亂,要鄧州榷市的凶案真是我朝的主張,就憑我的頭腦能沒想到駐兵鄧州以防耶律齊突擊?耶律齊何至於如此輕易就能攻占鄧州城?

  所以遼帝心中清楚這必是耶律齊的陰謀,意在挑起戰端讓他們這些大貴族再掌重權,身為一國君主,君威遭到挑釁,擱誰也不能忍。所以遼帝才會順水推舟答應興國公的條件,意在逼反耶律齊,他可以借此時機狠狠敲打大貴族,遼帝是有為的君主,縱然大貴族都手握兵權,可也難以動搖帝位。


  耶律齊頭腦簡單,他太過高估了大貴族的實力,到頭來唯有他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除了冒險進攻襄陽沒有別的出路,而襄陽公必為力挫耶律齊,鄧州我們能夠收複,甚至可以收複唐州。


  隻是興國公這使臣,到時就會被遼國大貴族遷怒,少不得還需要一番斡旋,才能讓他毫發無傷的回國,這才是我請大長公主回國省親的目的,不是為了收複鄧州,而是為了收拾殘局。”


  這一番話,羿青聽到耳中,卻是冷汗遍布背脊。


  他幾乎忍不住要追問,為什麽殿下不讓興國公死在遼國?


  晏遲像是看穿了羿青的心思,一笑:“興國公為大衛使臣,若是使臣亡於遼國,抑或為遼國所扣押,這可不僅是關係司馬一門的榮辱,而關係到大衛的國威,所以興國公必需毫發無傷回國,才能真真正正的罷止這場幹戈。”


  羿青又覺連膝蓋都在發軟了。


  他此刻真的很想對湘王殿下五體投地,對時勢的判斷分明不提,最難得的就是不會因為私怨而無視國體,這才是,這才應當是,朝廷棟梁應該具備的勇智明德,如興國公,如沈炯明,他們哪裏是湘王殿下的對手?

  晏遲起身,邁近幾步,兩眼直盯著羿青:“不用太敬重我,我不會放過你。”


  羿青不是一個壞人。


  他甚至不是敵人。


  但沒有辦法,因為他姓羿,因為他投誠的是羿栩,因為這兩個原因。


  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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