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明月在_6. 疑慮重重
明沉去找主簿,說是沒有物證,就連九音所偷盜的八寶玲瓏塔都沒有找到,就這樣把人定罪太過於草率。
主簿盯了她很久,明沉依然不改口。
她就那麽筆直的站在石階下微微拱手,問道:“大人,我也知道你很為難,上麵或許有人施壓,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冤枉了他人。這樣吧,你就再拖一陣子,這案子已經拖了兩年之久了,不差這一會兒半會兒的。我會趁這段時間,抓出真凶,並將寶物物歸原主。大人,您看呢?”
“你的主意倒是很大,這說的是一個頭頭是道,仿佛事事在理。可你也不過是個掛名的衙役。若你找不到真凶和寶物,逃出豫州城,我又能拿你如何呢?”主簿有些不以為意,並不打算改變主意。
明沉心裏急躁不安,她知道越是這種時刻就越要鎮定,這樣才可叫別人信服她。
她放下拱起的手,並拍了拍衣衫的下擺,兀自跪了下去。
這一生,除父母、佛祖之外,她還沒跪過其他人。可這時,為了她心中的正義,她管不了那麽多,還是曲下了自己的膝蓋。
她跪立在台階上,“大人,若我在這段時日內,沒能抓住真凶,便將我以妨礙公務罪逮捕到牢裏去。於公於私,我所做所為對你都沒有任何損失。我若成了,那皆大歡喜。我若不成,上麵問責也怪不到你身上。”
她雖是跪立,背部卻宛如鬆竹一般筆直不能曲。遠遠看去,像是平地裏突兀立起的山峰,巍巍佇立;又像是冥冥黑夜裏的微弱燭火,要努力燃燒自己的光芒。
主簿瞧著這個跪在台階上的少女,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他也曾是一個為世事抱不平、嫉惡如仇的少年,他也一心要為百姓謀福祉、做實事。
那到底是什麽讓他變成了如今這副摸樣。是世道無常還是人心易變?
他已分不清究竟是現在這個圓滑唯唯諾諾、瞻前顧後的自己更為陌生,還是那個曾經義無反顧的少年,也隻不過是自己臥被枕衾間的一場大夢。
想到這裏,主簿悵然的長歎了一口氣,“那就依你所言吧。”他轉身走進了府衙的正堂,黑色靴子一頓一頓的踩著雨花,發出了啪唧啪唧的聲響。
而明沉緩緩起身,臉上被雨水沾濕,露出了左眼角下方的一顆紅色小痣。她本就炯炯有神的杏眼在雨水的映襯下更顯明亮。
她快步奔出府衙,決定出去打探消息、尋找線索。她消失在了狂風暴雨裏,裹挾著漫千水汽,執著又堅定。
風雨將兩人間隔開來,兩個人背道而馳,一如早就變了的初心,一經
遺失,便難再尋回。
——
明沉曾聽姐姐明澈說起過閑雲山莊,閑雲山莊是江湖裏的七宗門之一。
它明麵上是做兵器生意,江湖上出了名的刀槍劍戟很多是由閑雲山莊鑄造的。內部有買賣消息的勾當,據說可以買賣到天下所有的消息。
大到某次戰事的背後機密、皇宮大院裏妃子穿的衣服樣式,小到街巷市井裏婦人間的三言兩語、胡謅八卦,隻要你給的價格到了位,什麽消息都能得到。
這價格不一定是金錢,有可能是某個秘聞,有可能是稀世珍寶,也有可能是一顆項上人頭,或者是一幅名不見經傳的畫卷。
總之,價格不定,全看你要的消息的價值來定。
按理說,閑雲山莊買賣消息如此大陣仗,早該被朝廷盯上了。不過,既然都說了是內部買賣消息,那就隻是在內部隱秘買賣消息。
知道這裏並且來這裏買賣消息的都是些熟客,或是有門路的,不然可進不了內堂,買不到消息。
明沉沒有門路,她知道閑雲山莊可以買賣消息還是有次姐姐明澈說漏嘴了,這才得知的。她想明澈或許是熟客,便起了一個主意。
她掏出藏在胸口處的一個銀質的白鳥形狀的麵具,這是姐姐臨死前最後連著名刀雲開一起交給她的。
她每日裏都要擦拭這個麵具好幾回,銀色麵具上沒有一點灰塵,噌噌發亮。她將麵具戴在臉上,覆了大半張臉。
明沉慢慢趕回新柳街桐花巷宅院裏,換上了一身緋紅色寬袖衣袍,又拿來黑布緊緊纏起的刀側背在自己身後。偌大的衣袍襯得她愈發手骨纖細,身量纖長。
她坐在梳妝鏡前,嘴角下垂,強扯出一個笑容,嘴角的梨渦綻起。
隨後,伸出右手細細的摸索著自己的臉龐,眼神直愣愣的盯著鏡子,像是在透過鏡子看另一個人。
忽而,明沉低頭看著自己右手上的長長疤痕,笑容終是隱滅在了跳躍的燭火裏。
隻聽她喃喃幾句“姐,我真的好想你。我,我好害怕自己不能像你那樣堅強。我有時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如果,你還在,那.……。”
她端坐在梳妝鏡前良久,扶正了臉上的麵具,連夜出門,縱馬到閑雲山莊去了。
——
明沉先前所來到的豫州城是豫州的主城,豫州其下還有三郡:潁川郡、汝南郡、沛郡。而閑雲山莊便在距離主城最近的潁川郡裏。
明沉趕到閑雲山莊時,天空裏曉色剛露。
她下馬,將馬栓到了路邊的一棵樹
上,快步走到閑雲山莊的大門前。門前並沒有人看守,明沉隻得重重地敲了敲門上的銅環。
門開了,一個小道童探出頭來:“姑娘,是來尋兵器的嗎,可有事先聯絡過哪位大師啊?”
明沉搖了搖頭,眼珠子轉的飛快,麵帶輕笑:“不,我不買武器,我有一樁生意要跟你們管事的談談。”
小道童打開了大門,“那進來說吧。”道童領著明沉來到了正廳,讓她在此處先稍等片刻。
明沉坐在大廳裏,背在身後的手交纏在一起不斷動作著,一如她內心的焦灼。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的功夫,廳前才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步聲也自帶規律,明沉斷定這是一個練家子。
明沉抬頭往廳前望去,一個白衣公子姍姍來遲。
他手執鐵片羽扇,眉目寡淡,墨發如瀑披滿肩頭,步步生蓮。明沉看著那把扇子,忽然想起《江湖二三事》裏寫到的一人。
來人大概是傳聞中的江湖百曉生莫晟,閑雲山莊的少莊主。江湖裏可隻有這一人的武器是這樣形狀的扇子。
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千機扇,看扇子裏的鐵片大約錯不了,這扇子看似普通卻暗藏殺機。那如此想來,步步生蓮怕是他練的輕功蓮影步所致。
明沉猜到了他的底細,心中有了幾分底氣,總算不再那麽慌張了。
“便是你,有生意要與我談,說說什麽買賣?”那人聲音清脆,宛如玉珠落入玉盤、雨水滴在簷上青瓦。
明沉定神,故意讓自己顯得深沉:“我的來意,我想談的生意,少莊主應該很清楚吧。”
莫晟笑了,一派世家公子的風雅氣度:“曜日,剛剛逗你玩兒呢。我們都是老相識了,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你呢。要是早知道是你,我剛剛一早就出來了。對了,你我上次一別,已許久未再見麵了啊,這次剛好好好聚聚。”
明沉也笑,不過是尷尬一笑。“聚還是下次再聚吧,我這次來,是想找你打聽個事兒。”
“你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每每找我都是有事才來。說吧,什麽事兒?”他歪坐在椅子上,極為放鬆。
原來姐姐居然真的是閑雲山莊的熟客,居然還與少莊主私交頗深,這讓我該如何才能不讓他發覺不對呢,看來得更小心謹慎了。
明沉心裏這麽想著,麵上倒是仍端著,麵無表情。
“聽說過八寶玲瓏塔嗎?最近梁上客九音被抓了,說是罪魁禍首,你怎麽看?”
“難怪你要來我這兒打聽消息了。坊間關於此事流傳很多,但都是一言半語,或是胡謅亂談。官府裏
更是三緘其口。看在你的麵上,我這次也不收你什麽。你上回的事情實在是辦得漂亮,江湖上可沒有比你更加擅長暗殺的刺客了。”
莫晟喝了一口茶,又端起茶壺給明沉也倒了一杯。
“來,嚐嚐這新摘的雨前龍井,今年剛到的新貨。我們邊喝茶邊聊。”
莫晟舉起茶杯朝明沉搖了搖示意,又細細啜飲。明沉見狀,也學著他的樣子,朝他示意,一幹而盡。
“好,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所謂的八寶玲瓏塔可從來就沒有失竊,至於這其他的我就不好再多說了。”他放下茶盞,搖了搖千機扇。
“你是說,這樁案子從頭到尾就是賊喊捉賊、監守自盜嗎?”
明沉難以置信,她不能理解,說話的聲音一下就變大了。她甚至不小心用右手碰翻了桌上的茶盞,茶水沾濕了她右手的衣袖袖口。
“我可沒這麽說,不過也差不多了。你要在我這兒換件衣服嗎,袖口濕了不太好。”
明沉將濕了的衣袖袖口翻起,手腕上的褐色傷疤分外顯眼。
莫晟看了看她的手:“你的右手這是怎麽回事?這麽大一道疤,你的手上經脈如何了?”他一下便坐直了身子,湊頭過來瞧。
“沒事,前段時間在冀州出了些事情,手上不小心被人砍傷了。傷沒有什麽大礙,大夫說沒有傷到手上經脈,隻是以後這右手怕是不能像以前那樣活絡。雲開刀怕是也不能再使了,畢竟,刺客使刀,講究一個字,那就是快。手傷終究影響了速度。”明沉應付了他幾句,又悄悄試探,試圖從他那兒得到更多的消息。
“冀州,是了。你確實老喜歡往冀州跑。不過,以你的武功,江湖上還能傷到你的可沒人了。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我,我傷了右手,又使不了刀,自然是退隱江湖,偏安一隅。這豫州確實是個好地方。”明沉默然說道,有些沉鬱無奈,那一張裝的麵無表情的臉此時更是黯然。
“你也不必氣餒,我下回替你找幾個好大夫看看,或許還能拿刀。這江湖哪裏是想退就退的呢,一朝入江湖,終生在江湖。有的是明裏的刀槍劍雨,更多的是暗中的風雨喧囂。我就怕你,沒落得個好下場。你知道,隻要你願意,我隨時都站在你身後。”莫晟虛虛攏著明沉的右手,撫摸她的傷疤。
明沉一驚,把手一縮,頭飛快的低了下去,她緊緊將自己的左手纂成拳頭,心裏是大寫的尷尬以及臆想中不斷飛過的鴿子無語的咕咕咕的聲音。
“好吧,你若不想聽,我便不說了,你不必再像之前那樣躲著我。你能來找我,我很高興
。我們,我們畢竟始終都是朋友。”莫晟佯裝開心的模樣,笑意開懷。
明沉也裝作無事的樣子,扯了扯唇角。她用內力將右手衣袖濕了的袖口烘幹,然後把衣袖翻下去,垂下了自己的右手。她向莫晟道謝,便啟程打算回豫州主城。
莫晟挽留再三,見她意圖堅定,便送她至閑雲山莊門口。“下次,若有事,或者什麽麻煩,可以來尋我,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我知道了。”明沉說著,便跨上馬匹,揚起韁繩,向豫州主城的方向去了。
莫晟關上了山莊的大門,叫來方才的那個道童:“下次,你若看到她來莊子裏,直接帶她去正堂並通知我,她是我的朋友。”
道童應了聲,退下了。莫晟走進後院裏,回想著剛剛與明沉的初見。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可莫名的卻說不上來是什麽。
先前明沉端起茶杯時是左手,莫晟注意到她左手指尖上的薄繭,尤其是食指上的繭子有些厚實,看著倒像是有些年頭了。
莫非是她右手廢了之後,便想練左手刀?
莫晟心裏有些疑竇,可那人除了左手之外,確實沒有任何破綻,就連聲音都很相像。而曜日之前誠然也一直待在冀州。
他思慮許久,還是想不通。算了,姑且就當是她。人,總會有些變化的,也總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天色已經大亮了。
——
明沉來到豫州主城裏,往新柳街趕去。她一夜沒睡,卻仍然精神抖擻,她感覺自己已經接近了真相。
當明沉快到桐花巷的時候,一個人從屋簷上翻下,攔住了她。
“曜日,好久不見。你之前那件東西找到了沒?”來人一身黑色勁裝,竟是燕驚尋。
明沉有些驚訝,瞳孔微張。怎麽是他,他也與姐姐認識嗎?
燕驚尋見明沉久不答話,又說了句:“下馬說吧,我們找個地兒,好好敘敘舊。剛好有事找你呢?”
無奈之下,明沉帶著他來到望嶽樓二樓的包廂裏。
明沉沒好氣的說道:“說吧,什麽事?”
她本來打算回桐花巷的宅子裏小憩一會兒,雖然還不困,但至少自己也一晚沒睡了。此時,被打斷了好事,心情自然不美妙。
“是這樣的,最近有個案子,我想你可能會有興趣。前段時間給你寄信件,你也沒回。我知道你的規矩,一年裏隻殺十個人。我記得今年你應該還沒到這個數吧。”
“你這一趟是白來了,抱歉。我右手有傷,以後恐不能再使刀了。”明沉垂著眼瞼,不去看
他,心中擂鼓聲陣陣不絕,恍若小鹿亂撞。
“這樣啊。對了,你之前找的那個東西,找到了沒?你這都找了一年多了,還沒找到嗎?”燕驚尋看了看她垂下的右手,有些歎息。
“東西?”明沉的腦袋瓜拚命運轉,她努力回想之前姐姐是否有說過在找什麽東西,可還是滿頭霧水。
又見燕驚尋仍然眼帶戲謔的看著她,便胡亂攀扯:“啊,這個確實還沒有下落。我還在尋呢。”
“是嗎,可先前你不是還為這個專程去了雍州殺了狡兔萬書生嗎,從他那裏就沒有查到些什麽?”
明沉總算想起之前到底在何處聽過萬書生這個名字了。
之前是聽姐姐說起這個人的名字,姐姐說這個人可能偷了個了不得的寶物,當時明沉追問姐姐是什麽寶物的時候,明澈並沒有回答。
莫非,姐姐要尋的寶物就是萬書生要偷了的那個?
她好像有些明白,明白裏又透著幾分困惑。
明沉深知自己姐姐明澈的秉性,她是絕對不會做毫無道理的事情的。所做之事要麽關乎江湖道義,要麽關乎個人利益。
很顯然,這個寶物絕對不可能涉及到什麽大奸大惡之人,就自然也並不在姐姐所在意的俠道裏了。
所以,隻可能是,與姐姐明澈個人息息相關。可這到底又有什麽關係呢?
短短一瞬間,明沉腦子裏千萬種想法不停跳躍著,思緒紛繁。
她衝燕驚尋擺手:“還沒有找到。”之後便推脫說自己還有要事要辦,離開了望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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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巷內,明沉正坐在梳妝台前。
她單手拿下了覆在臉上的銀質白鳥麵具,又拿出易容工具,給自己換回了初來豫州城的那張麵容。
然後將自己背上的長刀收進櫥子裏麵,換了一件淺藍褂子。
她悠悠地向府衙走去,想去看看關於八寶玲瓏塔一案的相關卷宗。
夕陽下,她的身影被拉長,暮色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光。幾隻喜鵲在街頭嘰嘰喳喳,似在報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