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兄弟夜話
當王斌一身酒氣,醉意沉沉地回到王府之時,正是暮色沉沉,飛鳥歸巢之時。
他站在府門口,望著屋簷重重庭院深深的宅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他轉過身,望著西方漸漸暗淡的天空,望著天邊外那黛青色的遠山變成了一道道墨色的剪影,他幾乎站成了一個雕像。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頎長的身影,已經完全融入了越來越濃的夜色中。那挺直的脊梁,似乎一如既往地剛直不彎,但是卻無端地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孤寂。那種孤寂,仿佛是一種亙古的孤寂,好似從盤古開天就一直存在。就好比天空中的月亮,雖然它將光輝灑滿大地,但是它卻永遠沒有同伴,在那高高的九天之上,永遠隻有它自己。
就這樣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門房裏奴仆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那道身影動了,它有些踉蹌地轉過身,朝隔壁王導大人的府邸而去。
兩個門房心下一鬆,差點軟倒在地。這十一爺,雖不如大將軍般滿身煞氣,讓人兩股戰戰,不敢吱聲。但是他的名聲,傳聞,氣勢,卻無論如何讓人也親近不起來。還是四爺和七爺好伺候。一個是終日不出門,天天窩在院子裏。一個是整日地樂嗬嗬,見人就是一副笑臉相迎。甭管那笑臉是真情還是假意,但好歹瞧著,讓心情高興啊!
王斌自是不知兩個門子在想些什麽,就算他知道,他也會毫不在意,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他腳下加快,朝王導的府邸疾步而去。
王導府中的人都認識他,所以他一路暢行無阻地被引到了書房。
“進來吧!”王導那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
王斌推門而入,一抬頭,便見到大堂兄那單薄消瘦的身影,匍匐在書案之上,正在奮筆疾書。他那滿頭的白發,在瑩瑩的燭火之下,閃著一種耀眼的光,刺得王斌雙眼猛地一個收縮。
“十一郎,你來了啊!你先坐會,待我把手頭的這幾件事忙完!”簡單地交代了幾句,王導就埋頭繼續地忙著。
仆人送來了茶水,王斌一邊靜靜地眯著杯中的茶,一邊看著燭火旁忙碌不已的王導。
他想,他的大堂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在胡人肆虐,踐踏北方大地的時候,他陪同琅琊王司馬睿渡江南下,保存並積蓄力量。在北方的司馬王朝,被胡人徹底消滅,人心惶惶天下亂象將現之時,他力挽狂瀾,扶持司馬睿在江南重建晉朝,凝聚民心。建立晉朝之後,他兢兢業業地輔佐司馬睿,才有了這偏於長江以南的盛世南朝。
為家族,他也是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在風雨飄搖之中,想盡一切辦法壯大家族,擴展家族勢力。但同時,他嚴格約束家族中人不可仗勢欺人,不可以權壓人。他騰出精力,竭力地培養家族中的少年子弟,提攜真正有才的王氏子弟,所以,才有如今聲名顯赫的琅琊王氏。
這樣的長者,這樣的大堂兄,怎麽會是殺害伯仁的凶手?
王斌的思緒如同奔騰的野馬,沒有了韁繩的羈絆,撩開蹄子,在思想的疆場之上,放肆地奔跑。
“怎樣?小琳琅有消息了嗎?”王導那溫潤的略微低沉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王斌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突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王導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他旁邊榻幾之上。他望著那雙充滿了關切的眼睛,嘴裏不覺答道,“前幾日,留在探花巷的仆人,給我帶來她的信物,還有口信,說是一切皆安。今日,我又親眼見到了她,見她氣色尚佳,武功還隱隱有突破之勢,我心方安啊!”
“這孩子,頗有幾分你當年的風采。雖說生為了女兒之身,但我觀她麵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實乃福澤深厚之人。然而,我實為不解的是,她眉宇間似是籠著一層似有若無的霧氣,這霧氣說淡不淡,說濃不濃,但是雲遮霧繞,令人看不出她的來處,也望不見她的去處。總覺得雲蒸霞蔚,似是命運多舛,又似是命中不凡。”王導拂著頜下的幾縷長須,眸中有著幾許疑惑。
王斌靜靜地聽著,麵容寧靜淡然,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但是細看之下,才會發現那微微梭動的眼珠,仿佛在訴說著他內心蕩起了小小的波瀾。
“堂兄,這次我回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那就是我要把琳琅記入族譜。我想,這一生,我也恐怕隻有這一個女兒了————”
“胡說,子嗣的傳承,香火的承接,是多麽的重要,你不是不知道?這次你回來,不管娶妻,還是納妾,總之給我好好地安頓下來,生個兒子,傳承香火。”王導聲音拔高,有一些隱隱的怒氣傳出。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當年你因為蕭清歌的慘死,自我放逐二十年,難道這還不夠嗎?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你看看你,正當壯年,可是這頭上都已經有了如此白發————”說到這兒,王導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痛惜。
明明是王家最傑出的子弟,可是,卻偏偏如此多情,為了一個女人,竟生生在西北蹉跎了二十年!二十年啊,多麽寶貴的年華,若是待在建康,他的成就絕不會在他王導之下!
“是啊,二十年了,明明是度日如年,卻偏偏時光如梭!”王斌接口說道。他的語氣滄桑,如同大漠孤煙,有著一種沁到骨子裏的悲涼。
王導看著這樣的王斌,他的心裏也頗有些不好受。
這個世界是這麽地混亂,無序,,可是這個孩子,卻偏偏比任何人都清醒,而且一塵不染,堅持著內心的角度,細細思之,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待開口再勸,卻聽到那聲音突然話題一轉,如尖刀直入,“堂兄,伯仁是你默許三哥殺的嗎?”
王導一下愣住了,隨即,他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慢慢地坐回到榻幾之上。
“是啊,我默許的!”他語氣低沉,心中酸澀,感覺像有一個巨大的秤砣,沉甸甸低壓在心中。
這一生,他自詡為國為民,端方公正,從不徇私,可在周伯仁這件事上,他卻有失謙謙君子之風,實在是說不上光明磊落。
------題外話------
人,有時候是孤獨的,哪怕是你身邊最親密的人,也永遠無法到達你的內心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