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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世事翻覆

  他們沉浸在這幅構想之中的美麗畫卷之中,渾然不知那安靜躺伏在王琳琅懷中的人,不知何時,那長長的睫毛微顫顫地動了動。


  手臂上的痛,虎口處的疼,一陣一陣地,像是潮水一般,蕭博安可以輕易地忍受。但是,受到重擊的內腹,如同抽筋裂骨一般劇烈地疼痛著,竟將他從深深的暈厥中活活痛醒。剛一醒來,他便聽到那倆人之間的對話。隨著他聽到的內容越來越多,他直覺自己的心,像是煮沸了的水,劇烈地翻騰著。


  放在心尖尖的人,對於未來的勾畫有那麽多,可是在諸多的憧憬之中,竟沒有一絲一毫是關於自己的!好像她的未來裏,根本就沒有自己,自己隻是她生命短暫的過客一般!這一刻,說不清是受傷的內腹更痛,還是那顆受傷的心更痛!


  蕭博安咬咬牙,壓下心頭那股暴虐的怒火。但是,那滔天一般的暴虐之中萌生的邪念,卻像是惡魔的印記一般,深深地印刻在心中既然你對這世間有諸多的眷念和牽掛,那我就掐斷這眷念,毀掉這牽掛,讓你的世界裏隻有我,唯有我!

  他本是一個性子冷漠之人,一旦動情,便是刻骨銘心,驚天動地。但這樣的人,麵對愛情,往往患得患失,錙銖必較,思想極易走向偏激。此刻,他哪裏知道,這股邪念,雖是萌發狀態,但是,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將會越變越大,最後終於導致了倆人徹底地決裂。美好的愛情,變成了一場永遠無法挽回的悲劇!


  隻是,當時的他,並不知道!


  車輪聲軲轆軲轆地作響,將他們帶進了一處陌生的庭院。庭院之中,有一棵高大繁茂的銀杏樹。


  樹身粗大,大約三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也不知在那裏站立了多少年,經曆多少歲月的風霜。無數的樹枝,像是巨人的手臂,像四麵八方伸展著。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像是無數小扇子一般,深淺不一的綠色葉片,發出了五顏六色的光。那些光,像是嵌在樹葉上一般,隨著樹葉的搖擺而扇動,就像是陽光照在水麵上,波光粼粼,光陰交錯。


  王琳琅立刻就喜歡上這個地方。在文軒的安排下,她住進了一個朝東的彌漫著陽光的房間。窗前是大蓬大蓬的梔子花,在夏日的陽光之中,開得燦爛而熱烈。她的隔壁是蕭博安,而慧染則被安排在側麵院落之中,與他們隔著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距離。


  匆匆趕來的長生,看到了琳琅和自家主子身上的傷,險些掉下淚來。他細心地為三名傷患處理了傷口,又貼心地煎熬了湯藥,留下了幾瓶子藥丸和凝霜,就急匆匆地走了。留下的文軒,帶著幾名黑衣的暗衛,像是隱形人一樣,深深地隱匿起來,不到必要的時候,根本就見不得他們的身影。


  房間裏布置得溫馨而精致,衣櫃裏體貼地掛放著各類男裝和女裝。一名女暗衛送來了洗浴用的熱水,便極有眼色地退下。王琳琅小心地避開包紮好的傷口,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細地清洗了一番,挑了一身粉色的宛如雲朵一般柔軟的衣裳換上,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披散著一頭未幹的長發,打開房門,走到了室外。燦爛的陽光,雖不如正午那般炙熱,但是依然熱乎乎地,透過銀杏樹的枝丫,撒照在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她不由微微地抬起頭,眯著眼,望著頭頂之上,那一方被繁茂的枝葉分割開來的那細碎天空,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這時,停放在圍牆旁邊的馬車車簾,突然被人撩開。那被刻意遺忘在車廂裏的王英,從酣睡中迷茫地醒來。他懵懵懂懂地掀開車簾子,一眼就望見了那樹下的粉衣少女,一雙眼睛頓時驚豔地張得老大。


  行動遠遠快於思考,他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就像是受到花粉吸引的蜜蜂一般,嗡嗡地飛了過去。待到近前,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理了理頭發,故作瀟灑地拱手一禮,“這位小姐,公子我這廂有禮了,我姓王名英,是大將軍王敦之嫡子,宰相王導是我的伯父,刑部尚書————”


  他話沒有說完,便心花怒放地見到那少女轉眸望向自己。倆人目光一個對視,王英便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要死啊,這——這——美貌少女,竟然是王琳琅那個母夜叉!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打顫,臉色變成刹白,一個後退,竟一屁股結結實實地坐在了地上,一時竟疼得齜牙咧嘴,麵目扭曲。


  “怎麽——怎麽是你——你——?我這是在哪兒?刁勰呢?江浩呢?護衛呢?”王英攤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問道,直覺自己的腦袋像是一團漿糊,根本就無法思考。


  “死了,都死了!”一道冷酷之極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卻是蕭博安越過那叢叢的梔子花樹,走了過來。他麵目冷凝,像是結著萬年的冰霜,聲音更像是從地獄中傳來,“若不是你堂姐,你焉有命在?”


  “蕭世子————,”王英腦袋發蒙,一個咕嚕從地上爬了起來,用手指著一身青衫的蕭博安,氣得手指發顫,“你們怎麽敢——?”


  “為何不敢?你父親借著清君側的名義,再度反叛,勾結北方勢力,盜買軍火,其罪當誅。而刁勰,江浩之流,作為他的走狗,更是死罪難逃。至於你,本該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那密林之中,但你的堂姐出手救了你————”蕭博安掃了王琳琅一眼,眸光一時複雜難辨。


  “我呸,她救了我,明明是她一槍將我挑飛,落到了那大樹之上,”說到這,王英突然感覺到腰部一抽一抽地疼,不由地用手扶腰,狠狠地瞪向王琳琅。可一碰到對方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他不由地瑟縮一下,目光移開,左右飄忽不定。


  “所以你現在還站在這裏,而其他人都死了!”蕭博安麵無感情地說道。


  “你就不怕我的父親嗎?”父親兩個字,顯然給了這個紈絝莫大的勇氣,他硬著脖子,死鴨子嘴硬地大聲嚷嚷道,“他可是大將軍王敦!”


  “王敦又如何?朝廷想要他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就連王家本身,還不是想與他一刀兩斷,斷一個幹淨!”說完,蕭伯安將手中的一張紙,丟摔到地上,麵帶不屑地說道,“自己看吧!”


  王英火速地撿起地上的那紙,倉皇的目光,急切地看了過去。“告天下同胞書,”他不約低聲念到。目光一刹那間變得狐疑與不解,然後,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灰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他的嘴巴,張得像箱子口那麽大,全然地愣住了,接著他咽了兩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裏發幹似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低語,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那張紙,像是葉片一般從他顫抖不已的手中,飄落而下。


  然後,他抬起頭,眼中紅絲連連,嘴裏歇斯底裏地吼叫到,“我父親怎麽會死?他怎麽可能會死?你們是騙子,騙子!”


  王敦死了?王琳琅簡直驚奇得如五雷擊頂。她灼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那張紙上,簡直是要將它燙了兩個洞來。


  “騙子?”蕭博安低低地冷笑一聲,語氣冰冷如鐵,“你可看清了寫這檄文是誰?那落款之處的印章又是誰?那是王導,當朝的宰相,王氏的族長,你的大伯父,這天下有誰敢冒充他?”


  王英像是被困在網中的野獸一般,惡狠狠地抬起頭,目光中閃耀著瘋狂之極的光,他一個箭步衝上去,那不顧一切的架勢,似是要與蕭博安拚一個你死我活。


  王琳琅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同時,腳尖一勾,地上那張紙,像是受到吸住一般,從地上飛去,落到她的腳上,然後腳尖一踢,那紙瞬時便落入她的手中。


  她一目十行地掃視了一遍,最後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印章之上,心中一時間如浪潮起伏,萬般滋味湧上了心頭。那個如猛虎一般的男人真地就這樣死了?這般如平凡人一般,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死於病榻之上?

  “這篇檄文,已經隨著官文,發往各府各州,現如今,天下各地皆已知曉!”似是感覺到王琳琅在這一刻流露出來的不可置信,蕭博安在一旁解釋道。他語調平靜,毫無起伏,像是機器一般,冰冷而無情。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回去,我要回蕪湖,我要親眼去看看。”王英大聲地叫嚷道,隨即嚎啕大哭,眼淚和鼻涕流得一塌糊塗。


  王琳琅不約地放開抓著的手,皺著眉頭看著他,不知這一刻,對於這個不成器的紈絝,自己是一種徹底的嫌棄,還是一種隱隱的同情?


  她皺眉凝神的樣子,顯然讓王英嚇了一大跳。他瑟縮了一下,隨即帶著哭腔,嚷嚷道,“你,你快送我回去,否則我就告訴大伯父,你欺負我,差點把我殺了!”


  這個混不吝的,此刻還是一副拎不清的糊塗樣子。難道他不知道,一旦王敦死亡,他便什麽都不是了嗎?不僅一切的榮華成為過眼雲煙,而且性命堪憂,生死隻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


  王琳琅覺得自己差點要被這個人給蠢哭了,“我送你?你確定?”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哢擦哢擦的骨節聲響,劈裏啪啦地響起,驚得那王英一跳。他蒼白著一張臉,像是避開瘟疫一般,迅疾地逃到一邊。


  “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他神經質地叫嚷著,兩股戰戰,抖得像是篩糠一般,“我要回蕪湖,我要回蕪湖,爹啊,爹,嗚嗚———,我要我爹,我要我爹,嗚嗚———”


  王英那號喪一般的哭喊聲,在院子如驚雷一般響起,驚得銀杏樹上的鳥兒,撲簌簌地展開翅膀,逃一般地飛離。


  看著那哭得直打嗝,像是沒斷奶的孩子一般的王英,王琳琅的心裏有些複雜。她的腦門一抽一抽地,發蒙發悶,簡直不知道該拿這個二世祖怎麽辦。


  “你不能將他留在這裏,否則,你會因為這個人,牽連整個王家!”蕭博安的聲音,突然幽幽地在耳邊低聲響起,“其實,王敦並沒有死,他隻是病重!”


  什麽?王琳琅大驚失色,那大伯父還——?

  她驚疑不定的目光,像是鋒利的錐子一般,直直地對準了蕭博安。


  “你大伯父,這是壯士斷腕。否則,整個王氏一族,必會因王敦反叛,而被拖入無底的深淵,而永無出頭之日。”蕭博安不避不讓,目光清冷,聲音低低,像是暗流在靜淌,


  “現如今,王敦雖然活著,但在天下人眼中,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所以縱然他的真身,此刻在蕪湖的兵營,但在朝廷和民眾的眼中,那真人也變成了假人。一切的軍事行動,自然有心人之人,借由他的名義,叛上作亂。屆時,對於這個有心人,朝廷的鎮壓,王家的報複,自然就順理成章!”蕭博安繼續低語。


  他的聲音,低低地,像是微風撩起耳邊的發絲,細細碎碎地,有一種極為溫柔的窸窸窣窣。但是,吐出來的話語,卻像是一場突來的暴風雪,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在意料之外,將王琳琅徹底地震住了。


  “你大伯父出手,雖是不動聲色,但卻驚天動地。一紙檄文,生生將真人變成假人,活人變成死人。這下,王敦不死也得死了。而且,你大伯父此刻正統領著人馬,作為鎮壓叛軍的主帥,匆匆趕往蕪湖。”蕭博安繼續在她耳邊投擲著炸彈,一個比一個勁爆,簡直要把她炸懵。


  “他不是病重垂危嗎?怎地還可能親自領兵前往?”王琳琅想起了在臨河時王佑曾對她說的話,不禁低聲發問。


  “不處理好王敦之亂,就算是他要死,他也不敢死,必然會掙紮著從棺材裏爬起來,拚著最後一口氣,將王家從深淵之中,拉拽而出。”蕭博安的語氣雖然平靜,但在這平靜中,卻隱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欽佩。


  一個蓄著花白胡子麵容清臒的老者,突然從王琳琅的腦袋閃現而出。五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大伯父的形象,已經在她的記憶裏模糊不清,唯獨記得那滿臉的褶子,像是田間的溝壑,一條又一條,襯得那張臉滄桑萬分。


  “宰相大人,這一招使得絕妙之極。”蕭博安拿過王琳琅手中的紙,凝眸看著那紙上的大義凜然情真意切的文字,心中對那隻老狐狸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


  這個人確實了不起,竟憑一紙檄文,就力挽狂瀾,扭轉局麵,將王氏一族生生從劣勢之中扳轉過來,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上,簡直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就連陛下縱使有心要找王家的麻煩,卻也找不到好的借口。


  王琳琅的視線,從紙上挪移到下首那個哭得稀裏嘩啦的少年身上。這個在錦繡堆裏泡大的紈絝,根本就不知道這一紙檄文真正意味著什麽,還在那裏嚎啕大哭。


  “你確定要回蕪湖嗎?哪怕有生命危險?”王琳琅走下去,站在王英的前方。她的眸中,帶著一絲憐憫和淡淡的同情,這個二世祖,並沒與犯下什麽大奸大惡的罪,看著他自投死路,她的心裏,委實有些不忍。


  “什麽?有生命危險?”王英的哭聲,像是被剪子從中剪斷一般,戛然而止。他的整個身子瑟縮了一下,似是被嚇住了一般。“我——我——我——”我了幾聲,他幾乎說不下去了,那張掛滿淚水的臉,流露出怯懦,怕死,猶豫等種種的表情。


  看著這樣的王英,王琳琅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悲哀。那個猛虎一般的男人,戰功赫赫,囂張睥睨,氣勢傲人,卻偏偏生出這樣一個如老鼠一般貪生怕死的兒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去吧,既然你爹死了,那你去奔喪,那是天經地義!沒有人會殺你!”這樣一個孬種一般的人,竟然是琅琊王氏的子孫,王琳琅突然有些意興闌珊,不約地癟了癟嘴,冷冷地說道。


  “可是,你剛才說生命危險?”王英怯怯地看著她,像是小腳媳婦一般。


  王琳琅突然怒了,她一把捏緊自己的拳頭,一拳砸了出去。拳風帶出呼呼的風聲,緊貼著王英的頭皮而過,甚至掀起了他額角的幾縷發絲,然後奔湧向前,砰地一聲擊中了院中的一塊假山石。


  轟!那塊與人一般高的石頭,瞬時坍塌成碎石,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閉嘴,叫你去,你就去,再在這兒嘰嘰歪歪,我就將你湊成一堆肉餅。”王琳琅像是被惹怒一般,斜睨著一雙眼睛,冒火一般地瞪著他。


  王英嚇傻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好低頭撞見那稀裏嘩啦滾做一團的碎石,雙腿發抖,一個寒顫襲來,他竟然尿了。


  尿騷味在空中彌散,熏得王琳琅不由地往後倒退了好幾部。


  王英幾乎是呆了,他望著褲襠中濕漉漉的一大片,再抬頭看著王琳琅那嫌惡的表情,還有蕭博安不可置信的驚異,羞愧,難堪,悲憤,傷心,數種情緒齊刷刷地湧上心頭,他哇地一聲,大哭出聲,“爹啊——爹——爹啊——爹——”


  這回倒真是像在哭喪一般,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帶走!”蕭博安皺起了眉頭,低低說了一句。


  他的話語剛落,兩個黑衣人像是幽魂一般,募地出現。一人像是拎雞崽子一般,提起地上那哭得嗷嗷叫的王英,幾個疾步,便消失在長長的庭廊之後。另一人眼力見極強地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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