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山河無恙
回到客棧,安頓好兩個人,王琳琅掛著一臉訕訕的笑容,來到了謝神醫的房間。
一股藥材特有的清香,彌散在整個房間,像是清晨帶著叢林氣息的雲霧一般,清新冷冽,聞之令人精神一振。
王琳琅深呼吸幾口,便踩著一地的清香,來到窗戶邊。在瑩瑩的燭光之下,一聲布衣的神醫,正在忙著整理,研磨藥材。
跟著這個老頭已有一段時日,耳聞目染之下,王琳琅對於藥材的一些基本常識,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她乖乖地跪坐在案幾旁,默不作聲地充當助手,幫起忙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隻要小小的石碾子壓過紫靈芝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待到那些被磨成粉末的靈芝,被小心裝入了瓶子之後,王琳琅才開口問道,神色有些惴惴不安,“神醫,我買下了那兩個人,不會給你帶來什麽麻煩吧?”
“麻煩?”謝神醫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是冰淩在閃爍,“那你會丟了那兩個人嗎?”
王琳琅一時語結,一張臉漲得通紅,仿佛憋著千言萬語,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這世間有太多不幸的人,縱使你想救,你救得過來嗎?而且,那些你救的人,也許有一日會變成毒蛇,反過來狠咬你一口,讓你痛不欲生!”謝神醫低沉清冷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眼神更是冷若冰霜,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的溫暖。
王琳琅的心,在這一瞬間,突然變得冰涼,透徹心肺的冰涼!然後,一種深深的憐憫,像是海底最深處的潛流,從地底之下,翻湧而上,席卷了她。
這個一身清絕滿臉滄桑的老人,該是經曆多少人生的苦楚,才會說出這般的話語?
心潮翻湧之下,她一把抓住了神醫的胳膊,對著那雙仿佛看遍世間風景閱遍人心種種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神醫,我不知道你曾經經曆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將會經曆什麽,但是,請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師父曾經對我說,世間一切的不幸與災難,都會臣服在一顆強大的靈魂之下。而我,正在學習和鍛造著這樣一顆的靈魂。所以,你不要為我擔心,縱使有一日我落在深淵之中,我也會從深淵之中爬出來,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凝視著麵前這張年輕而無畏的臉,謝神醫的麵色微微地有些動容。掙開抓著自己的那雙手,他的眉宇之間,劃過一抹淡淡的窘迫,“誰擔心你了?你知道,我是一個冷漠的人,他人如何,關我何事?”
王琳琅從鋪墊上一躍而起,宛如星辰的漂亮眸子中劃過一抹狡邪的笑意,“我就是知道你關心我!”
“你這丫頭————”謝神醫眉宇微皺,若同結了冰的臉龐上,似乎劃過一抹無奈。灰色的瞳仁之中,有波瀾在微微起伏。
明明是一個麵冷心熱的家夥!偏偏還不承認!王琳琅嘴角咧起了一抹高高的弧度,心裏蕩起一股喜悅的水花,“好了,我走了,神醫,你好好休息,晚安。”
告別了神醫,王琳琅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當她案幾旁坐下,白日裏在奴隸市場上所見的一切,像是電影的片段一般,在她的腦袋之中,一一閃現。
這個糟糕的時代,有多少人,活得沒有尊嚴,像是牲畜一般。而她又是多麽地幸運,不僅擁有一身高超的武藝,而且在琴藝和畫藝的造詣上非凡卓絕,而這一切的根源,皆始自於那一個人。
想到這兒,她輕輕地笑了。拿起桌上細細的木炭條,在白色的宣紙上,慢慢地勾畫塗抹起來。這是一幅簡單的素描圖,采取寫實畫法,在光線的明暗交錯之下,一張出塵清絕的麵孔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靜靜地看著這幅素描片刻,王琳琅的心,變得像是月光下的湖麵一般寧靜。近段時日,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她心緒翻湧,感到孤獨和軟弱之時,她便畫自家師傅的肖像。畫著畫著,她便覺得有無窮的力氣充滿著全身。
如果一個人看透了人世之後,心靈不但沒有冷卻下去,而是熱起來,那麽他便擁有大海一般的寬廣和深沉。想著師傅曾經說過的這番話,她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沉入了夢鄉。
在這家客棧停留了五天,待到小嵐的風寒之症,完全地消失之後,一行四人,趕著一張馬車,一路往南方而去。
這是一輛設備齊全,外表簡陋內裏豐富的馬車。裏麵不僅有被褥,書籍,還備有茶點,幹糧,甚至還有鍋碗之類。拉車的馬兒,是一匹健壯的黑馬,頗通人性,倒了省去了王琳琅的許多麻煩。她嘴裏含著一根草,手裏閑閑地握著一根馬鞭,正有模有樣地履行著一個馬夫的職責。
臉部被神醫診治,且梳洗之後煥然一新的狼小子,坐在車轅的另一側。他麵色黝黑,雙目陰沉,不言不語,像是一尊石像一般。
王琳琅沒有理他,隻是有一搭沒一搭揮著手中的馬鞭,心中納悶不已。一路行來,四周的景色愈加荒涼,本該稻香滿滿的田地裏,竟然長滿了叢生的野草。村莊荒蕪,更是見不到半個人影。真真是太奇怪了,太詭異了!
難道被逼入絕路的王敦,在最後的瘋狂之中,會下令那些兵卒,將無辜的老百姓全都殺光了?她暗暗地想到。
此時的她,並不知道,這個地方,在三個月前,是朝廷大軍與王敦亂軍最後決戰的地方。老百姓要麽跑,要麽逃,要麽被混戰的亂軍砍死,真正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滿目瘡痍。
前方是一個低矮的鬆樹林。她剛決定到那裏歇息一下,便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在空氣中流淌。她扇動了一下鼻息,剛要認真分辨那味道,便感覺車轅上的狼小子,突然像是打了興奮劑一般,激動得連麵目都有些扭曲。
官道從鬆樹林中間穿行而過,馬車剛剛接近鬆樹林的邊緣,王琳琅便驚奇看到無數的身影,從路兩側的鬆林中出現。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壯有弱,但是大多數都是瘦骨伶仃,像是一個個皮包裹下的骷髏一般。
他們站在路的兩側,好像是夾道歡迎的人群一樣。可是,那一雙雙仿佛炭火一般的目光,灼灼地望著那拉車的馬,車轅上的兩人,以及從車窗裏探出頭的一老一少,仿佛要發出光來。
這目光甚是奇詭,雖說不出是為什麽,但是王琳琅卻感覺到自己渾身發毛,背脊之上竄上一股嗖嗖的寒意。
一個麵露菜色衣衫襤褸的女人,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巍顫顫地走了出來。她們穿得夏日的單衣,裸露在外的肌膚,在入秋微寒的山風中,變成了青紫色。頭發稀疏發黃的小女孩,更是可憐兮兮,她瘦得隻剩下皮包骨,流著兩管髒兮兮的鼻涕,正拿著一雙懵懂的眼睛,呆呆傻傻地望著麵前的馬車。
她們走到了道路中央,並朝著馬車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兩旁的人群,詭異地望著這對母女越來越靠近那速度逐漸減緩的馬車,嘴唇蠕動,雙眼幾乎發出了綠油油的光。
“闖過去!闖過去!”謝神醫突然高聲嘶喊,聲音尖銳而淒厲,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從牙縫隙裏擠出,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急躁,更有一種極端的厭惡。
“走開,走開,”王琳琅朝那母女大喝一聲,同時馬鞭狠狠地一抽,打在馬屁股之上,馬兒吃痛,撒開四蹄,朝前狂奔。
眼看馬蹄就要無情地踏踐在那對母女身上,可是那兩個人卻恍如未覺,像是兩具骨架子一般,依然固執地往前走著。這一幕激得坐在王琳琅身旁的大個子青年熱血沸騰。他嘴巴裏發出奇怪的笑聲,雙眼放光,像是看到獵物的野狼一般,舌頭不斷地舔舐著嘴巴,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就在馬車即將撞上那對母女的一刹那,王琳琅身形一縱,像是展開翅膀的一隻大鳥,準確無比落在奔跑的馬背之上。馬鞭在空中劃出一個淩厲的弧度,風馳電掣地卷起地上兩人,然後猛地一個彈開,將那對母子彈射到了路旁野草叢中。
可恐怖的是,處理這兩個,那些靜候在路兩側的人群,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瘋狂地朝她們的馬車撲來。一時間,人潮湧動,那些骨瘦如柴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像是無數條螞蟥一般,朝她們拚命地襲來,仿佛在燃盡生命中最後的火焰一般,瘋狂而熱烈。
“小琅,闖過去!”謝神醫聲音尖銳如針,仿佛可以刺穿耳膜,再無平日裏半分的冷靜與淡然。
王琳琅一咬牙齒,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一個大漢身上。此人像是一隻發狂的野獸一般,撲將過來,狠狠地抱住了馬脖子,正死命地咬住駿馬的脖子,像是吸血怪獸一般,拚命地吸食著馬兒的血液。
可憐的馬兒大受驚嚇,嘶鳴聲不斷,左衝右突,企圖擺脫那人,可是卻徒勞無功,卻害得馬車左顛右簸,差一點翻車。王琳琅眼眸發寒,手中的鞭子滌蕩而起,帶著憤怒之下的洶湧內力,一鞭子抽到那人的頸項之中,那人像是一個皮球一般,飛撤而出。
撲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王琳琅心中發冷,手下的鞭子左一抽,右一拉,帶著些微的內力,將那些不知死活宛如發狂的人群,全部地抽跌回到鬆林之中。
在奮力開辟道路的間隙,她回首側望,驚駭地看見車轅上的那個啞巴,好像也發了狂。襲擊車轅的人,被他左一拳,右一拳,毫不留情地打得鮮血橫飛。一個身手靈活的半大少年,甚至被他一把撕成兩半。鮮血狂飆而出,他卻哈哈大笑,將兩截屍體隨手拋出,進入下一輪的凶殘打殺之中。
這一幕讓王琳琅目瞪口呆,心底發涼!
這——這——她究竟是買回來了怎樣地一頭怪物!來不及感慨,她的眼眸募地一冷,已有數人攀爬到馬車車廂之上。她整個人騰空而起,像是一朵迅疾的流雲一般,朝車頂飛去。人未到,鞭子已到。在呼呼的鞭風之中,數人被牽扯而起,像是被拋落的石塊一般,被拋擲到鬆林之中。
馬車狂飆似前進,終於將那群人甩在後麵。可是,當王琳琅抬眸回望之時,她看到這一生最驚恐也最難忘的景象。那些被狼崽子般的青年撕裂的屍體周圍,聚集著數群人,他們撿著那些被撕裂的屍塊,正在往數口大鍋裏放。而鍋下麵,則燃起了點點火光。
一陣顫栗與駭然似乎從靈魂裏發出,她不禁渾身一顫,哇地一聲幹嘔了出來。她想,她終於知道,靠近林邊時,她聞到的那股子怪異的味道了是什麽了。那是人肉被煮食時發出的味道!
這個驚悚之極的認知,像是一個大錘,狠狠地撞擊到她的靈魂之上。
兵亂之災,賦稅之禍,似乎壓垮了以蕪湖為中心的地帶。它們將可憐的百姓,生生逼成了流民。而這些流民,為了活下去,竟然無惡不作。攔道,搶劫,吃人肉,仿佛已經變成了野獸!
山河看似無恙,可是內裏卻破碎瘡痍,長滿了膿瘡,甚至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