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章 檜楫松舟（四）
第二日，一早便聽見了外間的喧嘩，冷清的小院幾乎是一下子鬧騰了起來，瓔珞好奇地想要看過去，卻動不了脖子，只能看向床上的公子，指望他能被吵醒，帶自己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然而公子被侍女們七手八腳地扶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卻親自指示：「把那個娃娃藏起來。」
很快她就被放進了柜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周圍什麼都看不見，就連外面人說話的聲音也是蒙在鼓裡一樣，斷斷續續的。
「大公子這幾日吃得多不多？睡得可好？」
一個驕矜的年輕女子聲音很快走近了，隨著眾人忙亂的下跪聲，那女子笑道：「不必多禮，我來看看公子，都起來吧。」
「回主母的話，公子近日身體好多了，便是沒有服藥，也能吃下小半碗飯，若是過幾日大好了，便能上族學了。」
聲音很熟悉，是那個侍女姐姐的語聲，然而那女子卻沒有立刻答話，半晌才溫和地說道：「那就太好了。」
即便是遲鈍如瓔珞，也聽出了這話語中半點沒有「太好了」的意思，這女子又柔聲道：「阿元，怎麼不叫母親，身為嫡長子，你可要懂規矩哦。」
這話說的，若是不叫，便是不懂禮，不懂禮數便是不孝，不孝子還有什麼資格做嫡長子，一句話就把公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大夫人來看望元華，是元華的榮幸，願大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儘快為父親開支散葉，給元華添幾個弟弟妹妹。」
公子笑眯眯地說道，五歲的小娃娃這一字一句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這一番交鋒，那女子半晌沒說出話來，末了才笑道：「你可真有孝心，想必老爺知道了也會欣慰的，待我們元兒病好了，母親親自帶你去見族學的夫子，定然要他們好好教導你，好教你長大了和老爺一樣光耀門楣。」
「多謝大夫人。」
公子咬牙打死不叫母親。
「呵呵，其實今日我來是另有一事要問我們元兒，母親聽說近日你常讓廚房的燒火丫頭小竹來服侍，要不要母親將她調到你房中來，這樣也免得那丫頭兩頭跑。」
這回輪到公子說不出話來了，他自然是千肯萬肯，然而那侍女姐姐卻笑道：「主母您多慮了，那丫頭不過是勤快些罷了，不過是個燒火丫頭，值得您費心，若是公子真看中了她，倒是她的造化了。」
「小竹很好……」
公子有些猶疑地開了口，然而觀察著兩人的臉色，他微笑道：「她剝起松子來極快，不過我也不是天天吃松子，自是不必勞動大夫人安排，多謝您了。」
「原來如此。」
那女子笑道：「若是大公子有什麼需要，隨時差人來找我，就是我不在，給我留個話也行，母親自然是要照顧好我們元兒，讓我們元兒心情愉悅的才好，病才能好的快些。」
「是。」
這話顯然是意思她要走了，眾侍女齊齊答應，一起跪了下來。
「不必多禮。」
浩浩蕩蕩的聲音遠去，許久許久，公子才悵然道：「舒舒姐姐，為什麼不讓小竹過來？」
侍女姐姐連忙拿了娃娃過來遞給他，抹著眼淚說道：「公子，您以後千萬不能再叫小竹了，入了那位的眼，往後，往後我們只能避嫌。」
「避嫌？」
公子都快氣笑了：「我不過五歲，小竹也只有七歲，我們兩個能有什麼不明不白的？就是個玩伴而已，她也要管？」
「您還小，跟您說您也不明白，終歸將來您就會明白的，而且，只要等您長大，您就誰都不用怕了，您明白嗎？」
「可她這樣攔著不讓我上族學，我就算長大了也是個紈絝子弟，有什麼用？」
「哎……」
侍女姐姐一聲嘆息，公子有時候鬧脾氣不講道理，可是卻是天生的聰明，沒娘的孩子永遠都比其他人更會察言觀色，他嘴上不說，心裡卻比誰都明白。
今日她拼著被主母記恨也要提起公子上學的事情，可是主母卻輕輕巧巧地避了過去。
「公子……今日我已經在主母面前漏了底，說不定很快我就會被調走，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千萬別亂說話，其實便是叫她一聲母親，也不是什麼難事。」
「您，您現在最大的麻煩是年紀太小，待主母有了自己的嫡子，您的地位才是真正尷尬，這些話，以後也許不會有人同您說，也許以後您自己也能看得明白，我，我……」
侍女姐姐泣不成聲，公子忙道：「你放心，就算她要打死我，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千萬別。」
侍女姐姐忙道：「若是調走我，你毫無反應，我也就只是被調走而已，若是你反抗甚至大鬧，主母甚至就有理由把我殺了，因為我』狐媚惑主』。」
這位姐姐可真是明白人啊。
瓔珞感嘆，就連她都沒想到那麼長遠，而當時聽說小竹能過來的時候，若是她能說話，只怕都要跳起來歡呼了，果然自己的情商連個小丫頭片子都不如。
公子一時也無言，雖然明白了，但是他還是說道：「如果你也走了，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
真難相信這句話竟然從他嘴裡說出來，他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簡直是無所不能，任何麻煩在他面前都是小菜一碟，任何煩惱也從來沒能讓他真正煩心。
然而在他五歲的時候，他和其他孩子一樣，也是一個無助的需要愛的青澀稚子啊……
這一晚上公子抱著她翻來翻去，根本睡不著，他摸著她的腦袋，輕聲問道：「以後我只能和你說話，你能聽見嗎？」
「能啊。」
她好想這麼說，苦於沒有嘴，根本也發不出聲。
「我喜歡舒舒姐姐，也喜歡小竹，她們兩個是我最喜歡的人了，可是我更喜歡我母親，你說，我母親若是還活著，她會不會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會的會的，她一定是最溫柔最可親的母親，一定會每天陪著你看書寫字，拉著你的小胖手陪你玩，你跑累了她會給你擦汗，你肚子餓了只要告訴她想吃什麼，她便會親自喂著你吃，你一定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寶寶！」
她在心裡這麼說著，他看著她，彷彿聽見了一般，竟然安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慢慢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