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2章 隰有荷華（五）

  這一天她回來的時候，神色有點不太一樣。

  他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總覺得她似乎和從前不同了。

  而且，她晚上居然沒有出門，他簡直是欣喜若狂。

  但是，第三天還沒到吃午飯的點，她就開始發作了。

  和從前一樣的輾轉反側，甚至比從前更加劇烈，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著讓他滾開，當她最後一聲無力的嘶吼之後，他忍不住沖了進去，卻看見她已經把自己的手腕割開，手上唇邊全都是鮮血。

  這是什麼可怕的詛咒？

  他早已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但是遍查書籍，他都沒找到這種詛咒，唯一有點相似的，就是罌粟花之毒，不停地打哈欠，形銷骨立。

  但是她，怎麼可能呢？

  早已給謝道蘭發了無數遍信鳥，讓她帶著衛氏回來，只是那些信鳥全都杳無音訊，如同消失了一般。

  他又不能離開她去找人。

  她時時昏迷，時時清醒，醒著的時候就讓他滾開，昏迷了之後卻又緊緊地抱住他，如同磨牙般地咬著他的脖頸，卻又強自忍耐地沒有真正咬下去。

  唯一讓他欣慰的一點，是她再也沒有離開過他，即便是醒了，也只是躺在床上翻滾，憤怒地對著他大吼大叫，卻一步都沒有再踏出門口。

  但她迅速地瘦了下去，原本柔嫩的小臉如同只有一張皮一般貼在了臉上，一雙大眼睛突兀地佔據了臉的一半大，看上去如同瘦弱的小貓一樣可憐。

  原本勻稱的胳膊和腿都瘦成了骨架子，若是尋常人，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她醒著的時候會問他是什麼時候了，知道是下午就欣慰地笑了，若是清晨，她便會肉眼可見地露出恐懼的神色。

  他知道她最怕的時間是午後，只是他真的不明白原因。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難得她好好地說話，窗外暮色降臨，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落了下去，星光還沒有明亮，月光還沒有升起。

  小小的臉上只能看見一雙大眼睛，他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你要多吃點東西，快點好起來，不然就不好看了。」

  「你嫌棄我了嗎？」

  她虛弱地問道。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好想我娘。」

  她弱弱地說道，嚶嚶的聲音像是迴光返照一般平靜。

  他說不出話來，也許安慰她一下是最好的選擇，但是……

  「菡萏真人暫時還不能回來，因為……」

  「罷了……」

  她打斷了他的話。

  「你知道嗎，只要你想要騙我，我一下子就能聽出來。」

  「我哪裡騙過你。」

  他失笑。

  「剛才。」

  「你分明是在想要用什麼辦法搪塞過去，索性我就不聽你說了，反正說什麼都是在瞎編。」

  「你這語氣可真像姬琴。」

  「我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投入鬼門。」

  「你見過他了？」

  他訝然。

  「恩。」

  她沒再說，他也沒再問。

  「我已經給衛氏發了信讓她儘快趕來，等她回來，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她的眼中徒然燃起了希望，只是下一秒，那神色又黯淡了下去，她搖頭道：「沒用的，即便是衛姐姐，也未必能解這種毒。」

  「你是中毒了嗎？」

  聽她終於肯開口，他忙問道。

  「是什麼毒？」

  「我不知道。」

  她虛弱地說道，閉上了眼睛。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好。」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管你。」

  她是從過去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的，在那之前她一直好好的，和她朝夕相處，有機會能給她下毒的人，只有……

  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明白，陰元華怎麼可能會害她？

  而且，她發病的時候那樣子，像極了罌粟花成癮。

  他也想過，弄點罌粟花來緩解她的痛苦，但是想到之後她可能真的會上癮，他便放棄了這打算。

  愛一個人，並不只是縱容她。

  而且，現在看起來她的神智在逐漸恢復，也許就像她說的那樣，她自己慢慢會好。

  他這麼期望著。

  直到隔天的午時。

  「啊啊啊……」

  若說從前她不過是咬著牙輾轉反側，她現在簡直是狀如瘋癲，完全失了神智。

  「殺了我吧……」

  「求求你，殺了我……」

  她幾乎是哭著跪在了他的腳下，就連讓他滾的力氣都沒了。

  「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

  「啊啊啊啊……」

  「它在這裡，快幫我把它挖出來……」

  她聲嘶力竭地喊著，一邊錘著自己的腦袋。

  「讓我去死……」

  從房間滾到外面，她在日光下瑟縮著倉皇逃了回去，又繼續在屋子裡滿地打滾，手腳撞在了牆上，床邊，她卻絲毫未覺，只是抱著自己的腦袋不停地嘶喊著。

  「瓔珞！」

  「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才能幫你……」

  不是他無用，是他真的是束手無策，也許人到了絕望的時候，身體自然會有反應，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你要是真的愛我，就掐死我……」

  「讓我死好嗎……」

  日頭越升越高，她整個人幾乎在抽搐。

  他知道她最痛苦的時候都還沒有到，到了未時，才是她發作最厲害的時候。

  只是現在她都已經這樣了，他要怎麼辦才好。

  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抱住了她，淚水打濕了她的衣服，她眼中一片血紅，鮮血的氣息一下子讓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呃……」

  脖子上的一陣劇痛讓他本能地低喊了一聲。

  低頭看去，她的唇邊已然被他的鮮血染紅。

  「滾！」

  她瑟縮著蜷起了身子，縮到了床背後，一臉恐懼地看著他。

  他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一切。

  「你要我的血是嗎？」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她拚命搖頭。

  想起了一切，他明白了，為什麼那天她會割開自己的手腕，為什麼她一昏迷就會抱著他啃他的脖子，她每次都讓他滾，不是因為她恨他，偏偏是因為她愛著他，她寧願自己痛苦也不願意傷害他。

  眼中熱熱的已然承受不住的淚水混雜在血水中，他俯下身來抱住了她，強行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她的唇邊。

  「你滾開，謝道之，你給我滾！」

  她無力地喊著，神智卻逐漸模糊。

  眼中能看見的，唯有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