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張家的一樓除了待客的大廳外, 還有一處日常起居的小廳。
張鶴翎拿著剪刀膠帶,一臉問號地跟著張雁聲下了樓,一直來到了這個小廳裏。
張雁聲環視四周, 選了一麵牆。那麵牆兩端正好有兩個出入口, 分別通向房子的內部和庭院,中間有這麽一截窄牆。現在那裏放著一張邊桌, 擺著一個小雕塑。牆上麵則掛著一幅畫。
張雁聲打量了一下, 走過去把那副畫摘下來, 放在一旁。
“剪四小段透明膠帶給我。”她下達指令。
小朋友乖乖地服從指令, 剪了一小段透明膠帶, 先遞給了她。低頭剪了第二段,抬頭想遞給姐姐, 忽然呆住了。
她大姐把她的“學習之星”的獎狀按在牆上了, 其中一個角還用透明膠帶固定在那裏了。
見張鶴翎呆住, 張雁聲自己從她手裏接過那截膠帶,叱道:“發什麽呆!接著剪啊!”
又用第二截膠帶把獎狀的另一個角也固定住。這下子她自己的手就解放出來了, 她看張鶴翎不頂用, 幹脆自己接過來剪刀和膠帶自己動起手來。
張鶴翎遲疑地問:“這樣……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張雁聲反問,“獎狀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展示給別人看的嗎?你偷偷摸摸藏在盒子裏有什麽意思?”
“不是……”張鶴翎弱弱地說, “我是說,貼在這裏……不太好吧?爸爸和媽媽會不會不高興?”
張雁聲剪著透明膠帶, 平靜地告訴她:“這裏本來就是貼獎狀的,你不記得了嗎?”
“啊?”張鶴翎有點茫然。
“算了, 你那時候還小。能記得我推你那一把已經了不得了。”張雁聲一邊粘貼, 一邊說,“這麵牆以前就是給我用來貼獎狀的。那時候我有很多獎狀, 還有一些比賽證書。你剛來到家裏的時候,這麵牆是幾乎貼滿的。這幅畫是後來才掛上的。”
那後來,怎麽不貼了呢?張鶴翎想。
梁瑩瑩一直嫌棄張鶴翎“傻”,但張鶴翎隻是不會像她期望的那樣去討好張寰而已。能考班級第一名的孩子肯定不可能是傻子。
張鶴翎隱隱覺得,如果問姐姐的話,“後來”的事一定不是她想聽到的。而且她隱隱覺得這很可能跟她們母子三人的到來有關。
張鶴翎咬著嘴唇,膽怯得沒敢追問。
張雁聲貼好了那張“學習之星”,退後了幾步,抱著手臂左右看了看,問:“正不正?沒貼歪吧?”
張鶴翎也探頭看了看,說:“很正!”張雁聲點點頭,撕扯開膠帶,拿起剪刀,開始貼第二張。
手指按在牆上,輕輕地把那膠帶撫平。張雁聲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會來做這個事。
從前,爸爸不管家裏的事,她拿到獎狀、證書都是第一時間拿給媽媽的。媽媽會親手把它們貼在這麵牆上,到媽媽去世的時候,這麵牆上貼得滿滿的。
後來……後來就沒有人給她貼了。
她也不去參加那些其實沒有太大意義的各種比賽了。學習成績漸漸普通,學校裏的獎狀也拿不到了。
牆上的獎狀變舊了,甚至破了。
有一天回家,那些獎狀都不見了,梁瑩瑩買的一幅畫掛在了這裏。
張雁聲跟梁瑩瑩吵了一架,質問她:“你憑什麽撕了我的獎狀!”
梁瑩瑩說:“都掛了那麽久,都舊了好不好,還有一張都破掉了。難看不難看呀?你看看這房子,哪哪兒都漂亮,就這牆上破破爛爛的,成什麽樣子。
張寰當時和稀泥說:“確實舊了也不好看。沒事,這畫就先掛著,雁雁什麽時候拿了新獎狀,咱們再貼上。多簡單的事兒啊!”
可張雁聲知道,這個事兒根本不是那麽簡單!
這是梁瑩瑩這個女人,在一點點地侵蝕她的家。
隻可恨那時候她小,能感受到,卻不會表達,隻會尖叫、大吵。
無力改變,徒惹人嫌。
“哎,貼獎狀呢?”
走廊處忽然響起了張寰的聲音。
兩個女孩子聞聲望去。
張寰剛訓完了妻子,一肚子的不滿,又餓了,看著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就溜達著下樓來了。
飯還沒好,他習慣先到小廳坐一坐,剛走到入口,就看到兩個女兒在那裏弄著什麽。
他喜歡看到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兒這麽和諧地相處。這是最近這幾天才有的太平景象,讓人看了心情很好。
他走過去,看著牆上的獎狀,感慨地說:“好久沒看見這裏貼獎狀了。記得以前你小的時候,這裏貼滿了。後來就沒了……一直說等有了新的再貼,爸爸等了好久。讓爸爸看看,雁雁這是又得什麽獎狀了?哎?哎?這是……鶴鶴的啊?”
張寰一臉尷尬。
張雁聲倒是無所謂。拜托,小學生才會在乎獎狀這種東西好吧,中學生誰還會在乎這種東西啊?何況她其實是個大人了。
“鶴鶴上學期的。”她頓了頓,補充說,“三年級的。”
因為她甚至有點懷疑,張寰是不是連張鶴翎上幾年級都不搞清楚。
她自己沒注意,張鶴翎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姐姐叫她“鶴鶴”呢!
這可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啊!
張寰倒是注意到了。畢竟張雁聲不肯管梁瑩瑩叫“媽”,甚至連聲“梁姨”都不肯叫,對弟弟妹妹也是直呼全名這件事,梁瑩瑩可是沒少在他耳邊念叨,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張寰心中欣喜,剛才因為梁瑩瑩而產生的不快都消散了。他樂嗬嗬地說:“是我們鶴鶴呀,真棒。爸爸看看,這都是什麽獎狀?‘學習之星’?這是什麽呀?這是不是表揚學習成績的啊?”
張鶴翎告訴他:“班級前三名就是學習之星。”
張寰驚喜地說:“我們鶴鶴還能考進班級前三名?厲害啊!”
張鶴翎猶豫了一下,說:“我是全班第一名,年級第二名。”
“……”張寰,“啊?”
張雁聲:“嗬。”
張雁聲這一聲“嗬”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張寰臉上有點掛不住,忙給自己找補:“瞅瞅爸爸,工作太忙了,都不知道我們鶴鶴什麽時候學習成績這麽好了?”
張鶴翎無奈地說:“從一年級就一直是,我還考過年級第一名。”
張寰:“……”
張雁聲:“嗬!”
張寰尬笑:“你媽也不告訴我。好!好!我們鶴鶴真棒!”
說著,還拍起巴掌來了,還豎大拇指。
當哄小孩呢?
可張鶴翎的確還是小孩,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張寰這麽關注,這麽稱讚。她有點手足無措,受寵若驚。小臉蛋都激動紅了。
張寰一直知道自己這小女兒長得挺可愛的。畢竟爹媽的顏值都不錯,一家仨孩子,沒有一個長得不好看的。
可這會兒他是真覺得張鶴翎可愛了!
他這個當爹的,不就是該在這種時候――這種孩子不哭不鬧不惹麻煩還掙回榮譽的時候,光鮮登場,大力表揚,然後給予獎勵,聽孩子們高興得歡呼,欣賞他們開心的笑臉和眼裏的光芒的嗎?
至於那些哭哭啼啼、吵吵鬧鬧,還有那些瑣瑣碎碎,要付出許多精力和心思的成長過程――那反正還有他們的媽媽呢。
當爹的,就負責賺錢養活他們,然後享受這些好時光就行了。
可惜自從前妻去世之後,他這個當爸爸的,很久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好時光了。
自從把梁瑩瑩接接進家門,家裏就一直是吵吵鬧鬧的。
張寰一度後悔當初沒有聽大哥的勸,沒有聽母親的阻,隻想著孩子有個媽才好照顧,讓梁瑩瑩進了門。
其實當初他哥、他媽的意思是,孩子接進來就行了,花錢養的女人可以花錢打發掉。他老母親甚至表示過,可以把那兩個私生的孩子放到她那裏養。但張寰一時鬼迷心竅,沒聽。
後悔,當事人表示,這幾年就是後悔。
“來,鶴鶴跟爸爸說說,想要什麽?”張寰笑眯眯地說。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好幾年沒說過這句話了。
張雁聲也好幾年沒聽過這句話了。從前,這個男人看到獎狀,也總是笑眯眯地問“雁雁想要什麽?”
這簡直就是他的高光時刻。
他從來不會過問,為了得到這些獎狀,張雁聲付出了什麽樣的努力,她的媽媽又付出了什麽樣的心血。
他隻會瀟灑地許諾,瀟灑地掏錢。
後來,在張雁聲死去的那個未來,他也是早就放棄了她這個不可救藥的女兒,隻拿錢打發她,眼不見為淨。
張鶴翎才想說“我沒什麽想要的”,張雁聲“啪”地一聲把剪刀拍在了邊桌上,嚇了正在上演“父慈女孝”感人一幕的父女倆一跳。
“鶴鶴需要換一個鋼琴老師。”張雁聲說,“她那個老師不行,一點都不認真,上課純是耗工時,騙錢玩呢。”
張寰才知道還有這情況,問張鶴翎:“鶴鶴,是這樣嗎?”
張鶴翎點頭:“她不怎麽管我,都是讓我自己彈。”
張寰破口大罵:“拿我的錢不幹事!辭了她!”
張雁聲說:“我的鋼琴課停了,以後不上了。我那個老師是我媽找的,教了我好多年了,她挺好的,讓她以後給鶴鶴上課吧。”
張寰說:“行啊,正好是你老師,那你就直接……”跟她打聲招呼,把事辦了唄。
然而話還沒說完,張雁聲已經操作完手機,抬頭打斷他:“老師的電話我發給你了,你跟她聯係吧。”
“跟她……啊?”張寰一愣。
“畢竟你才是家長。畢竟我們鶴鶴還是有爸爸的。”張雁聲譏諷一笑,“總不能讓我一小孩去吧。我管好我自己那是沒辦法,沒爹沒娘。但我總不能連妹妹也管了。”
“哦,對了,盡快哈。我這個老師很受歡迎的,她的課本來就不好約,我怕太晚了,她給別人安排上,就約不到她了。”
羅姨此時出現在走廊口,喊他們:“吃晚飯了。”
張雁聲直接過去了。
張寰帶著張鶴翎也往餐廳去,忽然反應過來,問張鶴翎:“你姐的鋼琴課怎麽不上了?”
“姐姐說她根本不喜歡彈鋼琴。”張鶴翎說。
不喜歡嗎?
分明記得她小時候很認真的練琴,一級一級地去考試呀。每考下一級,妻子就會很高興。
所以那孩子其實隻是為了讓妻子高興嗎?
張寰也忍不住唏噓。
又想,雁雁可真不會說話啊。
什麽叫沒爹沒娘的。
真是的,他可還活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