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濕雲
元又細細聽著房間內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神情專注,像春天裏的樹。
天上的雲帶著一點濕氣。這個時節,大桐多半要下雨。看樣子傍晚就會下下來。那麽接下來,會有幾天晴朗的好日子。
莫昌為白衣解釋了一半:“有些花是白天開的,有些花是晚上開的。白天開的花,夜晚也變做花苞藏在那裏。夜晚看花,別有一番風味,再加上星光月光燈光,春日又無蚊蟲,最是好玩兒。去嗎?”
白衣有些躊躇,“我想看著觀花樓擺流水宴的人放桌子、安凳子,端菜……”
莫昌笑了笑,“果然孩子氣。我也愛看這種熱鬧。以前在平都宮裏,我住在東宮,臨近水光殿,父皇愛在那裏擺宴席,小宮女兒小太監們忙來忙去,我都藏起來看,連師父來了,都找不著我。”
白衣也笑了,想到那個場景裏的、本是無比淘氣貪玩的小小莫昌。“你師父不打你嗎?”
莫昌心底裏一陣紮痛,“如果師父還能打我,我該活在多美的夢裏啊。我師父,大成國前任太子太保、白深大人,已經嫁鶴東去了。”
白衣愣在當地,像被悶雷擊中。她那時候還小,隻知道祖父是顯赫的官員,原來,原來……
翠竹呻吟的聲音傳來,莫昌趕忙過去問話。
隔著簾子,隻聽到元又在外麵高喊一聲,嚇人一跳:“那邊兒是宇文府過來支援的下人嗎?機靈點兒!這房裏中毒的小子,醒過來了,趕緊過來四個人幫忙伺候!”
白衣眼見插不下手,從屋裏退了出去。她一貫沉浸在小小的世界裏,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時間過去了很久,侯聰也不見了。元又的臉上不冷不熱,“將軍進宮了。囑咐你回他院子裏,喝了湯睡覺,晚上不許走,要等他回來。”
“啊?”
“啊什麽啊?你也別多問我,我什麽安排也不知道,連我也要等。”
她跟在元又後邊兒走,終究還是問了一句,“他生氣了嗎?”
侯聰這個人,也是難相處的很,天天和他共事,總要提防他生氣、犯心病,也是挺累的。
可是他生氣的樣子又那麽可人。有時候總想氣氣他才好。
“生氣肯定是有的。所以姑娘更要聽話,抱著大枕頭倒下使勁兒睡,他回來興許心情就好了,連我們三個都少挨罵,不是嗎?”
“嗯。”白衣答應著,還朝元又笑了笑。
她也著實該休息了。中午那麽奮不顧身地救人,接著那麽跑來跑去,受刑的、中毒的,被俘的,天下受苦人的情形她見了一半,還聽說了祖父與莫昌的關係。太累了,什麽都想不動了。元又就把她安排在那張拔步床上,她蓋著侯聰的被子,聞著他的味道,小侯聰和小白衣並排坐在她的額頭,天空濕漉漉的雲彩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籠罩住他常年住著的院子和房子,茶花香氣如夢般撲鼻。
就這樣,白衣睡著了。
從東風巷往皇宮,用不了多長時間,隻是在禦書房外等的時間久了點兒——做皇帝太忙了。何副總管受了驚,在宮外私宅躺著,帶侯聰和慕容行等著的,是他的徒弟。
慕容行始終關注著侯聰的情緒。但這一路上,侯聰隻有靠近宮門的時候,說了一次話:“我最失算的是對何副總管下手滅口的方式,找人刺殺怎麽可能?青天白日的,刺殺皇上跟前大紅人?瘋了吧?我居然讓你們去路口巴巴兒地等著。我真是傻。”
慕容行隻敢順著他說,連安慰都不敢安慰,“是。何副總管平日裏愛坐轎子,當差傳旨的時候就騎馬,如果去觀花樓這種遠一點兒的路,自然坐馬車。人一多,一亂,馬容易受驚,在馬匹上做文章,滅口滅得最自然。”
侯聰呼出一口氣,也拍了拍慕容行的肩膀,說了聲,“毛,你說的對,難為你了,跟著我,做錯事。”
他不再說什麽,甚至屏蔽了一切疲憊和情緒,又變成了那驕傲又明澈、謹慎當差、無情無義的當朝武衛將軍,靜息斂容,戴上麵具,踏進宮門準備麵聖。慕容行一陣鼻酸,覺得心疼。他同時又擔憂著——主子變了,甚至,今天光拍肩膀,就拍了三隻“毛”的,這樣可不好。
這樣就有軟肋了。
他想起皇上讓何副總管派小太監放在自己那裏的藥盒,就更加像萬千螞蟻爬在心裏,想咆哮,想拿劍刮掉那些雜物。——終究是不能。
他的深灰色眼睛暗下去,更陰鬱了。
何大太監的小徒弟探頭探腦了一番,笑了笑,示意侯聰和慕容行覲見。事情的大致經過,皇帝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把侯聰和慕容行慰問了一番,又提到:“把瘋馬治住了的功勞,就記在宇文家上頭,畢竟這件事不僅救了老何,也沒讓周遭看熱鬧的人受傷。”
“是。”侯聰跪在地上答應著。
“先起來吧。”皇帝說完了,不知道為何,歎了一口氣。
侯聰自然不敢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苦著一張臉問他:“這筆買賣,朕,做的值不值呢?”
皇帝指的,自然是拿莫昌做棋子攪和人家成國的事兒。
“皇上英明,千古未有,這筆買賣,千值萬值。”侯聰拍完馬屁,抬起頭來,看著皇帝的龍顏,“皇上,咱們俘虜莫昌之前就知道他是什麽人了。所謂文武雙全,在成國是有名的。如果是個呆傻之人,回國後如何有號召力?又如何能與他們的新君為敵呢?”
龍顏放開了那麽一點兒,“說得好啊,聰兒。咱們玩的本來就是放虎歸山的險計,病貓反而不好玩了。所以,朕的計策到底最終如何,還看你小侯將軍的本事,是吧?行兒,是吧?”
兩位少年重新跪下行大禮,口呼萬歲,以表決心。
常府,盡管下人們多次勸說莫昌回去歇息,把翠竹交給他們,但莫昌就是不肯。他扶著醒過來的小廝親自喂藥,一塊大手帕子、一塊大手帕子地去接翠竹吐出的贓物,右手輕輕替他扶著,主子奴才兩個,心裏雖然知道是苦肉計,不免也感慨身世。死裏逃生雖然是計劃內的,畢竟冒了風險,又不能多說什麽,眼淚止不住地一起流著。
長空安排好了一切,喝了兩口湯,勸獨孤正先躺一會兒,自己不顧辛勞來看莫昌。莫昌看了他,方才放下翠竹站起來。
長空冷著一張臉,不像平常,聲音都低了很多,“我來護送殿下回去閉閉眼。以後,一切按照這個規矩來。”
意思就是,你別蹦噠了,我從今以後貼身監視你。
莫昌沒說什麽,跟著他,在兩個非常臉生的下人指引下,離開偏院回到正房。長空揮揮手讓人下去。很快,又有兩個臉生的老媽子端來了茶果,沒有一句話,也退下了。
不行動,就隻能任人拿捏。行動了,就給理國人口實,對自己加大監控力度——原本人家還礙著悠悠眾口不好意思呢。再怎麽是俘虜,皇子究竟是皇子,要監視也隻能靠暗哨。好了,現在從身邊三尺開外、寸步不離的長空開始,層層疊疊,全是光明正大的眼睛。
這都在莫昌的意料之內。
長空不看書,卻捧著一本裝樣子。
莫昌也捧著一本書,卻看了進去。翠竹活過來了,他唯一的那點兒揪心也過去了,往後隻管勇往直前。
直到他發現長空連書也放下來,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長空。”
宇文長空轉過臉,眼睛裏都是冷漠。“殿下有何吩咐?”
“你非要這樣,讓我像磨姑娘那樣打起精神哄哄你,也不是不行。”
“沒必要。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對我有氣惱,是為何呢?”莫昌挪了個位置,從床沿,坐在了長空對麵的椅子上。
長空端起茶杯不說話了。
想套他的話也沒那麽容易。
可是,莫昌,根本不想套任何人的話。
莫昌的嘴角竟然還有一絲笑意,“你厭惡我,從來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覺得白衣要替我去死,不值得是嗎?我是最不想這樣的。我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