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潮
人,潮水般湧到觀花樓附近。
之所以叫觀花樓,是因為這裏本來已經在大桐的邊緣,鳳河在附近繞了一下,滔滔流向護城牆,再延伸開去,便是環環相扣的青山。觀花樓附近頗為空曠,除了鳳河,還有一處滴淚湖,兩邊都是賞花的好去處。如果坐在樓上,向內的窗子看院子裏的人如花,熱鬧非凡;向外的窗子就望見花照人,如詩如畫。
因為侯聰要擺流水席,展示夜明珠,何副總管偏偏又花大手筆出了這份錢,消息早就在都城飛了幾個來回。除了說好要來的達官貴人,留了坐席在正樓上,幾處偏樓是真的可以隨意吃喝的。也因此,慕容行幾個沒少忙碌,從遠一點的要道起,就設了暗哨,觀察湧向這個方向的人,近一點的地方,則安排了穿戎裝、穿便裝的兵士巡邏、查驗身份,並時刻防止口舌、爭鬥發生。黃老頭和青鬆,則帶了侯府、何府的眾多能幹之輩,調列桌椅、杯盤,忙得不可開交。那隊白衣見過的女兵,護衛著龍珠,一聲不吭,守在正樓的一個角落。
白衣一早就被接了來,此刻,黃昏已到,她站在正樓能看到晚霞的地方,瞧熱鬧。自打過來,她沒來得及和侯聰說上一句話——他是最忙的一個,人人都過來找他請示、匯報,一晃神就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再過一會兒,卻又在另一個看得見的地方出現。偶爾,白衣想要尋他,尋不到,不經意間,眼神轉向某處,沒想到他正在那裏,看著她。
隔太遠,能感受到視線,卻看不清他的臉。白衣會心頭一熱,不知所措。但好在他看不清自己的臉色,和心思。白衣撫摸著欄杆想了一會兒,即便就近看他,他也是板著一張臉無暇其他吧。他在霞光裏,人群裏,那麽出眾,果然像生命裏突然開的一朵花。
元又出現在白衣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接著,呼出一口解乏的氣,雙手搭上了欄杆,臉上還有細密的汗珠。
“大公子說了,我的差事算是完了。剩下的就是照顧你。今晚你跟著我。——也不能這麽說,這樣吧,今晚我跟著你。”
他的娃娃臉被晚霞映成粉紅色。拿手指了指旁邊,“那裏,一會兒莫昌來了坐。我猜,你也坐那裏。宇文叔叔在二樓。”
“我哥呢?”
“你哥喲,慘啦,坐也不能坐,要帶著兄弟們,專門盯著看,找找誰要害皇子嘛。”元又正說著,長空已經來了,幾日不見,竟然瘦了許多,卻顯得原來那股妖媚氣,沉澱了下來,成了一種晦澀的、彷徨的美豔。他聽著白衣喊“哥哥”,見了妹妹就高興,和元又搭搭手,把手上的差事,暫且放下了片刻。
“白衣,你怎麽好像長高了?”一開口,就是沒人猜到的那股子沒正形。
白衣搖搖頭,“不曾的。”
“肯定的,不信比一比。”他故意拿元又的手去量兄妹兩個人的身高。正鬧著,隻見侯聰英姿颯爽,身後跟著兩個親兵,自院中走向正樓,一眼便看向白衣,不動聲色地把雙眼挪開,繼續前進。
長空把屁股衝白衣一拱,拉著白衣的手,把妹妹背起來,沿著樓梯向下麵走去,元又嘻嘻哈哈跟在旁邊,直到遇到了主子,才斂神靜氣,垂手停下。
侯聰掃了一眼他們三個。
“鬧!”他就說了一個字,但是沒走。顯然還想再說點什麽。
“可好玩了,你試試?”長空見到他,第一個反應依然是激怒,成了習慣了,不太好改。
一邊說,他一邊迅速轉了半圈,把背上的白衣拱到了侯聰麵前。白衣背對著他,又一次看不見他的臉,但聽到他竟笑了一聲,把手放在白衣腰上往上托了一下,又挪開,留下了溫熱的一片記憶。
他背著手走了,留下一句話,“鬧這一會兒就行了,看一會兒大人們來了,安靜些,別給我找事兒。”
仿佛長空、白衣、元又三個,是他家裏不省事的孩子。
入夜了。人喧馬嘶,冠蓋雲集。有資格入席的貴賤人等紛紛到了。觀花樓內外燈火通明,映在鳳河裏閃耀輝煌。宇文長空的小廝來通知,莫昌快到了,白衣由元又護衛著,聽他叮囑自己,要“低頭看著腳下”,層層樓梯下去迎接,一不小心就在樓梯口被一隻手拉住了一下。
還是侯聰。
他看著她,就像理所應當看一輩子似的。
“大公子要叮囑什麽?”白衣問。
這話,問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恨自己沒打個腹稿,訕訕笑了一下,放她走了。——因為確實沒事。
元又沒忘了評論,“大公子今兒心情不錯。嘻嘻,滿城裏誰不誇他精明,一千兩底價,撿了個寶。”
這位盜寶之人到現在也沒有一絲愧疚。繼續貼在白衣跟前吹牛,“大街小巷都在說,老婆子小媳婦兒都知道,上次沒人把龍珠送到觀花樓,多虧了大公子救何文的場子。要不然,誰要個空盒子啊!多義氣啊,咱家將軍。結果,好人有好報,大公子讓人送龍珠到侯府,龍珠果然送回去了,多給麵兒啊!光是如何送到侯府的,這版本就有好幾個,一會兒空了,我給姑娘細講講。把莫昌應該氣死了吧,活該!”
莫昌並沒有氣死。他在宇文長空的親自護衛下,穿著一身白龍袍,正和一襲紅衣的一個女子,邊說話邊走過來。
元又連忙湊到白衣耳邊“那就是三公主。你知道的。”
“什麽?誰?”
莫昌和三公主已經走近了,都看見白衣、元又兩個了,把元又急得直跺腳,“咱們太子爺的胞妹,咱們小侯將軍的頭號愛慕者。”
他說這兩句話的空兒,白衣看清了那位金枝玉葉,高高的個子,張揚的紅色、金線繡袍裙,時下最時興的發式,但是鬢角也隻是歪戴了一支小巧的金步搖,微微有些胖,肌膚豐潤,眉眼明朗,人中有點兒略比平常人短些,倒顯出一股憨態之美,兩頰和鼻梁都極高,崢嶸裏有些英氣。這種矛盾的、混合的感覺,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的確有些氣勢恢宏。她和莫昌俱是皇子皇女,就近親熱地走著,七八個男妝侍女隔開幾步跟著,周圍人等早就讓了開去,參差不齊地跪下行禮。
白衣照樣畫葫蘆,可是這個禮數,隻行了一半兒。幾乎是同時的,莫昌伸手扶住了她的右邊腕子,三公主伸手拉住了她的左邊。而白衣的身子還隻是半蹲,直接被架在了那裏。
本來就是為取樂來觀花樓的人,給什麽皇子皇女行禮,也多少帶著點兒敷衍,這時候沒等什麽“平身”的命令——因為或許人太多,命令根本聽不見——紛紛起身抬頭,眾目睽睽地看著白衣像個大玩具,被一左一右釘在觀花樓大院兒門外。
她試探地抽了抽手,莫昌和三公主都沒放開。元又的汗“蹭”地流了出來。但他也沒慌。三公主外婆家和自己家可是叔伯關係的宗親,打小兒一塊胡鬧,也能叫得上一聲“表姐”。
“兩位殿下,夜色下來了,您兩位快請上去,其他的貴客才敢坐下,好好欣賞取樂啊。”
白衣因為覺得怪異,可是自己不來就不擅與人交接,隻好目不斜視,望著莫昌身後自己哥哥衣服的一角,木雕一般,不說一句話。
正因為如此,莫昌也死死看著她,三公主的目光更是恨不得把白衣架在火上,正反麵都依次烤一遍。
是莫昌先說話,“我的座位在哪兒?”
元又還沒開口,就被三公主堵了回去,“七弟,”她給了個麵子,按照元氏家族大排行叫了一聲,“你陪昌殿下上去,伺候好他。留著這個丫頭,給我作伴。”
“你想怎樣?”
這句話是白衣說的。她那股呆氣上來了,不懂得這個頭一回見麵的女人,無緣無故留著自己不放是怎麽回事。
三公主推了一把莫昌的背,極無禮的,推到一邊,他扶著白衣手腕子的那股力氣也散去了,畢竟不能死死抓著。
這下,白衣的兩隻手都落進了三公主手裏,依舊以那個奇異的姿勢定格在晚風裏。但白衣倔強地,把自己蹲下去一半的身子,直了起來。
“我要玩玩你,聽說你很好玩。”
“我更好玩,我陪你們玩。”
所有人向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侯聰出現了。
白衣沒見過這樣的侯聰,他換了身極薄的淡青色衫子,臉上竟然全是柔情似水的笑意,不慍不火,不急不躁,仿佛吃了蜜糖似的,快快樂樂走來。三公主一見她,心和身子一起軟,手都鬆開了。
侯聰一眼也不看白衣,給莫昌隨意地拱拱手,湊到三公主旁邊,剛才托舉過白衣腰部的那隻大手,不經意地掃過那襲紅袍,“走,都安排好了,殿下和我一張桌子。”
他輕聲蜜意地說。
他這樣的一麵,白衣當然沒見過,連長空也有些驚愕。元又倒是早就習慣了。和朝廷的權貴們迎來送往之際,侯聰都是戴著這副麵具出現的。
一堆人嘩啦啦湧進了院門,隻留下白衣與元又。
不對,還有莫昌。
擁擠的門口,人走盡了。他還站在那裏,依然是溫和地笑著,“我等著你呢。宇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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