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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灰燼(一)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化為灰燼消散。我不怕死,可我怕死後還會在這世上留下我的痕跡。”


  阮湘總覺得自己活不了幾天了。


  整日裏過地渾渾噩噩,甚至幻視幻聽,像是已經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海水裏,被徹底淹沒。


  她偶爾想著,與其這樣,倒不如死了。


  很絕望嗎?


  其實倒也沒多絕望,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值得她絕望的事情。


  她不僅活地好好的,更不缺衣食。


  就像是那些人常說的一樣,不過是無病罷了,這種境遇,世上人十之都有遭遇,可從沒有人如阮湘這般懦弱。


  阮湘起先不能理解,


  為什麽那些讓自己痛不欲生的事情,在旁人眼裏卻輕若無物。


  後來她明白了,


  所以她再也不掙紮了。


  就慢慢地在海水裏墜落,直到整個人都已經陷進深海中,巨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


  卻格外的放鬆。


  即便這世界再是艱難也無妨,


  因為她已經不打算認真地走下去了。


  能活著就活著,不能也無所謂。


  想通了這一點後,


  阮湘覺得自己像是從深海裏解脫出來了。


  李建成無奈,卻也不與她爭辯,又換了個話題:“還要走多遠?”


  “快了。”


  顯然,阮湘惜字如金,李建成便也不自找沒趣了,隻安分地跟在阮湘身後。


  不多久,阮湘在一處院落門口停下了。


  這應是阮湘的家。


  可阮湘遲遲沒有推門進去,而是轉而看向李建成,問:“你活了這麽久,應當會些什麽吧?”


  “比如說……?”


  她指了指門鎖:“開鎖。”


  “哦?”


  “我忘帶鑰匙了。”


  李建成也不廢話,抬手按在鎖上,隻聽哢嚓一聲,十分清脆的聲響傳來,隨後門便開了。


  但阮湘神色不見好轉。


  “怎麽?不進去嗎?”李建成問。


  “我讓你開鎖,沒讓你把我的鎖鉸斷。”


  李建成攤了攤手:“這難道不是開鎖嗎?”


  阮湘不語,隻將背後的古劍取下,慢條斯理地解開古劍上的包裹,頓時有絲絲涼意浸透過李建成的心口。


  古劍有名,斬魂。


  故李建成當即按住了阮湘的手,很認真地道:“鎖壞了沒關係,我以後天天幫你看門。”


  於是阮湘收手,抱起古劍走了進去。


  屋內並不大,但極空曠,客廳裏隻有一張沙發,甚至連茶幾都沒有,地麵落滿了一地灰塵,看上去相當落魄。


  李建成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張掛在牆上的合照。


  那是阮湘同另一位青衣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阮湘倚在青衣女孩身上,笑容澄澈又溫柔,看上去溫馨幸福,與現在判若兩人。


  於是李建成問:“這是誰?”


  阮湘抬眼望去,不由眸色暗沉,可旋即偏過頭去,隨口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人,忘記扔了而已,你下次記得提醒我,要把它扔掉。”


  “……”李建成沒有探人根底的習慣,隻問,“我應該睡哪?”


  “隨你喜歡。”阮湘極不負責任地甩下這一句話後,便走進自己房中,關上了門。


  李建成歎氣,又歎了一口氣,隻好躺倒在沙發上,抬手按著自己身前的傷口,一時竟有些茫然。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早已經死了,隻是還有那麽些執念未了,故一直不肯進入裏世界,而是飄蕩在表世界中。


  表世界最是接近真實世界,

  所謂真實世界,便是眼前這個世界,

  可裏世界才是死者應有的歸宿。


  他身已死,心卻未冷。


  雖不想侵擾真實世界,可他仍不肯就這樣離開,他一定要了卻心中的執念,故而他一直在表世界等待著一個機緣。


  終於,直到今日,他等到了阮湘。


  這位方士家族的後人。


  方士家族的宿命便是將在表世界裏飄蕩的靈魂送入裏世界,而那些靈魂一旦心願得償,便會再無執念地進入裏世界,心甘情願。


  這是方士家族應做的事情。


  到了如今,這些人也被稱作償願人。


  可顯然,阮湘不同於其他償願人,冷漠又疏離,仿佛她自己本身才是那個應該陷入裏世界的靈魂。


  她好像已經沒有心了……


  李建成這麽想著,忽然在視線餘光裏瞥見了一個人偶,那人偶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可人偶不就是死的嗎?”李建成心中這麽想著,便闔上了雙眼。


  ……


  翌日。


  阮湘是被電話給吵醒的。


  她緊皺著眉,強忍著砸壞手機的衝動。


  她一直有將手機靜音的習慣,隻是昨夜大約太困了,睡前竟忘了靜音。


  “喂……”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女孩子的聲音:“小阮,今天你來嗎?”


  阮湘語氣平靜:“不來。”


  “這樣啊,那……”


  “我還有事,先掛了。”


  說罷,阮湘直接將電話掛斷,繼而把手機扔在一旁,正要繼續躺下,李建成卻推開了門。


  “你不出去嗎?”李建成問。


  阮湘挑了挑眉:“我為什麽要出去?”


  “十六歲的小姑娘,應該還在念高中吧,今天又不是休假,不去上課嗎?”


  阮湘是應該去的。


  但她覺得沒什麽必要了。


  大約半年前,她被確診為中度抑鬱,本應接受藥物及心理治療,但因為費用加之學業的關係,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可病情不會不了了之。


  她無數次地想過要自殺。


  甚至也已經站在高台上了,可最終卻仍是退卻了,或是怯懦,或是不甘。


  說是生無可戀,又似有所留戀。


  簡單點來說,想死卻又舍不得死。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絕望又崩潰的感受,就像是置身於深海之中,已經被海水淹沒,明知有陽光落在海麵,卻無力上遊,隻能慢慢地下墜。


  墜落在海底深處。


  她很想再次愛上這個世界。


  卻一次又一次,被現實無情地撕裂。


  可她仍活著。


  阮湘看了一眼李建成身上滿是血跡的衣衫,默了片刻,道:“你去換身衣服吧。”


  不然,這滿身血跡看上去就怪嚇人的。


  “我沒有衣服。”


  也是。


  李建成是阮湘從表世界帶回來的,除了這個人以外,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阮湘很苦惱地翻箱倒櫃著,終於翻出幾件勉強能讓李建成穿上的偏中性衣衫。


  然,

  即便隻是單純無瑕的白色襯衫,也是偏女性的款式,衣服上雖無甚花紋,但收腰的設計仍是讓李建成看上去很滑稽。


  看了眼鏡子,李建成以手撫額:“我這麽出去,怕是會被旁人認作是變態。”


  “總比認作是殺人犯好。”阮湘洗漱完畢後便背上古劍,“走吧。”


  “去哪?”


  “把你送走。”


  李建成已死,之所以仍滯留於真實世界中,是因為他還有執念未了,故而阮湘要幫他了卻執念。


  清晨的海州古城頗顯寧靜,那巨大的霓虹招牌此刻也偃旗息鼓,街上行人寥寥,頗為冷清,料峭微風拂過,帶著絲絲涼意。


  李建成不知道阮湘要帶著他去哪。


  事實上,阮湘從未問過他執念為何。


  但他也沒有多問,隻跟在阮湘身後。


  這世上有許多地方都是真實世界與表世界的交界處,尋常人路過其中不過覺得陰寒森然,但如李建成與阮湘者,是完全可以由此進入表世界中。


  便如昨夜的小巷。


  阮湘在小巷前站定,抬眸望向其中:“他也死了嗎?”


  阮湘雖沒有問過,但她心中已經有了定論,李建成之所以沒有回歸裏世界,隻是為了另一個人。


  “大約是吧。”李建成輕輕笑了,“所以,你要帶我去表世界找他?”


  “嗯。”阮湘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李建成在外稍稍停留了片刻,歎息般地道:“也許他早就無甚執念,回歸裏世界了。”


  隻有李建成仍記得他。


  說罷,李建成便也邁步進去。


  表世界與真實世界看上去極其相似,但常年被迷霧籠罩,可視範圍不過四五米的距離,再遠便隻有一片濃霧。


  所以阮湘與李建成兩人不敢分離太遠。


  周圍隱約有其他遊蕩的靈魂,但阮湘卻置之不理,隻與李建成走在路上,一路向前。


  “這些人你就不管了嗎?”李建成問。


  阮湘頭也不回:“不想理會。”


  “你可是償願人啊……”


  將表世界飄蕩的靈魂送入裏世界,是他們家族的宿命,又怎麽能夠置之不理?


  阮湘稍稍沉默,繼而開口了,聲音是一貫的沉靜如水:“我幫不了他們,如果可以的話,我自己也想進入裏世界……”


  “那為什麽幫我?”


  “……”


  表世界飄蕩著許許多多的靈魂,阮湘卻獨獨選中了李建成?

  阮湘也不甚清楚。


  大約是因為見到了昨夜李建成的模樣。


  那樣的血腥狼狽,遍體鱗傷,可麵上卻始終帶著笑容,並不為身體狀態而影響。


  但……


  仿佛心中已經被撕裂了。


  他也有著同樣的絕望。


  表世界裏雖然有無數靈魂在四處飄蕩,但阮湘顯然有她的辦法,便一路與李建成向一個方向行進,路途中偶有撞上其他惡鬼,也都在阮湘背後古劍的威嚴下退散了。


  “還真是好用。”李建成感慨了一句。


  阮湘並不接話,隻抬手指了指前方。


  有女子坐於桌案前,低垂著頭,雙手置於身前,十指無力地交纏著,與死了無異。


  李建成這才細細打量起周圍。


  此地是一處宅邸,有大紅燈籠掛在宅邸門前,看上去猩紅詭異,而通往宅邸深處的路,就仿佛是通往幽冥地獄的陰譎鬼路……


  而那女子……


  看上去不過十六歲。


  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李建成臉上地神情便凝固了,原本的沉靜從容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複雜的神色。


  李建成走上前去。


  應是聽到了聲響,那女子抬起頭。


  她麵容蒼老衰敗,似有七八十歲,已垂垂老矣,行將就木,可在看到李建成的一瞬間,眸子裏似有光芒一閃而逝。


  “建成……”喑啞難聽的聲音從她口中傳來,她似要伸手,可行動已極其遲緩。


  李建成當先一步握著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輕聲而有力地道:“我在。”


  聲音安定人心。


  “對不起……”女子似泣似歎。


  李建成輕輕安撫著:“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她強撐著站起來,要拉著李建成走向宅邸深處,那一刹那,似乎又化作十六歲的少女。


  隻見她言笑晏晏:

  “你和我一起走吧。”


  李建成被她拉著要走進宅邸中。


  可在邁步進去宅邸前,阮湘拽住了他衣衫。


  “別去。”


  李建成霎時鬆開了手,雖有半隻腳踏進其中,但仍是被阮湘拉了回來,可那女子卻已經沒入了宅邸深處,再不複出。


  “她……?”李建成仍看向宅邸深處,但目之所及,隻有一片虛無,再無其他。


  “她的執念應該是了卻了吧。”阮湘道。


  李建成沉默了。


  阮湘抬頭望向他:“怎麽了?”


  “我以為,她早就該忘記我了……”


  “自我死後,已有五十餘年了。”


  “卻不想,我竟是她唯一的執念。”


  那年初見,她十六歲,李建成二十六歲,及李建成死時,她也不過二十八歲。


  家人盡死。


  連唯一的女兒也命喪黃泉。


  她一生孤獨,及至七十八歲那年……


  那天仍一如往常。


  若非有人來往送飯,怕是無人知曉她的死訊。


  她靜坐在桌案前,似是睡著了。


  可再也醒不過來了。


  阮湘站在一旁靜靜地等著,等到李建成收拾好心緒,可李建成卻遠比她想象中的要淡漠的多。


  他很快地就恢複往常神態,問:“還要去別的地方嗎?”


  “……走吧。”


  阮湘沒有帶著李建成再去前往表世界深處,一來今日已經走了許久,該回去了,二來,表世界不宜深入,尤其生者,極容易被拉扯進裏世界中。


  ……


  家裏一如既往的安靜。


  若無李建成在,家中便隻有她一人。


  以往那麽長的時間裏,她都隻有一個人,哪怕是癱倒在地上掙紮痛苦的時候,也都隻是一個人。


  若是哪日無聲無息地死了,

  應也無人知曉。


  可今日有人來了。


  門外,有人急促地敲著門,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敲在阮湘的心口上。


  可阮湘沒有起身開門。


  她躺倒在床上,愣怔地看著天花板。


  她聽到門外的聲音了,可那聲音宛若虛幻,似有似無,她不知道那是幻覺還是現實。


  此刻,


  有劇烈的疼痛於心口處翻騰。


  渾身上下都仿佛被什麽啃咬似的,一陣陣地抽痛著,可她卻動彈不得。


  她很想哭。


  卻哭不出聲了。


  自一個人住後,她已經極少哭了。


  哪怕是已經悲愴痛苦到極致。


  李建成看了一眼阮湘的房間,便替她開了門。


  門外那人開口便問:“阮湘人呢?!快,快讓她出來,我找她有急事!”


  李建成慢條斯理地問:“什麽事?”


  那人焦慮極了:“你別廢話,讓我見阮湘。”


  “你不交代清楚身份,也不說事,讓我如何同阮湘講?”李建成說著,便要關上門,“或者你措辭後在敲門試試,也許我會讓你見她。”


  “等一下!我是陳瀾,薑寧……薑寧快死了……你快點讓我見阮湘,讓阮湘救救她!”


  薑寧。


  一個阮湘無論如何也不願回憶起的名字。


  李建成仍是關上門,隻留下一句話:“我會轉告她的,你可以回去了。”


  陳瀾還要說些什麽,卻已經被李建成拒之門外了,他有心要敲門,可心裏也清楚,眼前這個看上去溫和優雅的男子,是一定不會再給他開口的機會了。


  李建成坐在沙發上,視線落在阮湘的房間方向,不知怎麽地,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讓阮湘去救旁人?

  可又有誰來救她呢?


  不知過了多久,阮湘終於推開房間的門,看上去神情與往常無異,並無半分不妥。


  李建成小心翼翼地試探:“現在感覺如何?”


  “不要問這些多餘的問題。”


  阮湘不曾同旁人講過。


  因為那些人隻會說著同樣無力又蒼白的話。


  他們隻會草草敷衍著安慰一句,說她不過是心理壓力過大,休息休息就好了,又或者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告訴她,其他人遠比她悲慘的多,可也不曾如她一般。


  所以阮湘也看開了。


  何必同旁人講述她的痛苦。


  一個人承擔就足夠了。


  “之前有人來過?”


  李建成點頭:“一個叫陳瀾的人,說薑寧快死了。”


  阮湘抿唇。


  “他想讓你去救她。”


  阮湘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幾十條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一時有些害怕。


  她很怕了。


  不敢看,不敢回。


  這也是她長期手機靜音的原因。


  但她強壓著恐懼,耐著性子將短信一條條讀完了,也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薑寧快死了。


  如今在醫院裏,但查不出具體病症,隻昏迷不醒,卻一天比一天虛弱,似是被惡鬼纏身。


  所以陳瀾向阮湘求救。


  阮湘十分幹脆地將所有信息一一刪除,順手連電話也一並拉黑,然後告訴李建成:“以後要是再有人來,直接趕走就是了。”


  “不想見?”


  “不是不想。”


  “那是?”


  “是極厭惡了。”


  李建成很理解了,但也沒什麽可安慰的話,何況他也清楚,阮湘需要的從來也不是蒼白無力的安慰話語。


  之所以阮湘還能與他閑談,無非是因為,他早已不是生者了。


  “現在想做什麽?”李建成又問。


  “不知道。”


  阮湘覺得自己心裏已經什麽也不剩下了,可即便是這樣空空蕩蕩的心,竟也裝不下任何希望,她很努力地嚐試著去喜歡些什麽,卻總是無疾而終。


  遊戲、……那些原本所愛的東西,今時今日卻提不起半分興趣,哪怕是無所事事時,都沒有接觸的興致。


  李建成指了指書架上的遊戲,問:“你應該很喜歡吧?不去玩嗎?”


  阮湘的視線順著看過去,搖了搖頭,道:“已經不喜歡了。”


  她以前很喜歡。


  那時候總是和家人一起玩仙劍奇俠傳,後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會默默翻看相關內容,甚至還寫過有關仙劍的同人文。


  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什麽都不喜歡了,對這個世界已經不抱有任何幻想。


  為此,她前段時間特意去買了遊戲,她以為自己可以重新喜歡上它,可努力過後卻發現完全徒勞。


  她仿佛行走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抽離於此,雖偶有接觸生者們,卻始終無法融入。


  好在,她在網上認識了一些人。


  雖然在現實裏從不與人交流,但阮湘依舊有交際的需求,所以她在網上認識了幾個人。


  素未謀麵,也互不深究,就這樣彼此暢聊著,讓阮湘覺得很舒服。


  因為他們不會幹涉阮湘的生活,也不會將阮湘過往的經曆撕扯開,每每痛苦到輾轉反側時,她便會打開手機看一眼群聊的內容。


  是個隻有五個人的小群,除阮湘外,還有三男一女。


  “狼人殺玩嗎?”群裏,瓶蓋問。


  江魚:“跟我玩狼人殺?怕是要把你們玩到懷疑人生。”


  奶茶:“跟你當隊友確實挺懷疑人生的。”


  江魚:“???”


  奶茶是個比阮湘大四歲的姑娘,自己在南京開了一家奶茶店,所以大家都叫她奶茶。


  阮湘也發了一條:“我還不怎麽會玩這個。”


  白水:“我們可以教你。”


  就這樣,阮湘同他們四人一起玩著狼人殺,起先還是常常被抗推出去的無辜平民,可隨著玩的時間越來越久,也漸漸熟悉了遊戲套路。


  大約過去了三天時間,阮湘一直在與他們玩狼人殺,偶爾也會一起玩別的遊戲,諸如什麽饑荒、絕地求生、深海迷航……甚至是鬥地主,總之,他們五個人總是能一起遊玩。


  阮湘以為自己大概能慢慢地喜歡上他們,然後喜歡上這個世界。


  陳瀾找上了門來。


  因為始終聯係不到阮湘,陳瀾實在是等不了了,隻能再次上門,猛烈地敲擊著大門。


  同樣是李建成前去開了門,但這一次陳瀾直接衝了進來,他跑到阮湘麵前,大聲吼道:“你還有心情玩遊戲?薑寧快死了你不知道嗎?!”


  阮湘有些茫然:“跟我有什麽關係?”


  陳瀾還要說些什麽,李建成直接抓住了他,要把他給丟出去,陳瀾一個勁地掙紮著,卻不是李建成的對手。


  李建成看上去並不強壯,但力氣很大,陳瀾根本掙脫不開,隻能喊著:“你難道要看著薑寧去死嗎?”


  “薑寧要是因你死了,青衣會怎麽想?!”


  隻一句話,阮湘繃緊的弦斷開了。


  青衣……


  李建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合照,是阮湘與一名青衣女孩的合照。


  “你回去吧。”阮湘默了默。


  “阮湘你……!”


  李建成將他推了出去,道:“救不救是她的事情,與你無關,走吧,你再多話也沒有用。”


  將陳瀾送走後,李建成回頭看向阮湘,隻見她靜默坐在桌前,眼神空洞,似是失去了靈魂,像是人偶一般。


  阮湘一直以來都給他一種半生不死的錯覺。


  她仍行走於這世間,卻仿佛已經死了,就像是屋裏的那個人偶,空有人形,卻沒有心。


  想到這裏,李建成忽然發現屋內的人偶不見了,四處望了一望,才發現人偶被放置在了另一個角落裏。


  將多餘的想法棄置,李建成開了口:“阮湘。”


  阮湘這才回過神來,她閉上眼,冷靜了片刻,然後站起身,道:“走吧。”


  李建成提醒了一句:“合照要扔掉嗎?”


  阮湘腳步稍緩:“多話。”


  …………


  兩人一同到了醫院。


  薑寧在icu重症監護室裏躺著,可卻沒有人能診斷出病因來,隻知道她在慢慢喪失生命體征。


  阮湘與李建成兩人站在門外,透過窗,可見其中神色憔悴又焦慮的薑寧父母。


  “她和你是什麽關係?”李建成問。


  “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人。”


  “那青衣呢?”


  阮湘沉默了。


  既然阮湘不說,李建成便也不問了,可她卻忽然開了口:“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從未認識過她。”


  “她很不好?”李建成試探著問。


  “她是個很好的人了。”阮湘偏著頭,聲音沉靜到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隻是我失去她了。”


  她知道,青衣不是故意把她扔下的。


  可那樣絕望又無力的時候,她隻有青衣了,偏偏那種時候,青衣卻不在。


  若是她一早就不認識青衣,也許就不會抱有希望,也不至於怯懦到如此地步。


  為什麽……在她以為還有希望,卻突然將她整個人吞沒進無邊的黑暗裏。


  “那……薑寧呢?”李建成又問。


  “她是青衣曾喜歡過的人。”


  陳瀾大約是透過玻璃窗望見了阮湘,於是大步走了出來,很急促地問:“薑寧還有救嗎?”


  阮湘搖頭。


  她又不是醫生。


  何況,她極厭惡薑寧與陳瀾兩人。


  或者說,其實隻是厭惡薑寧一人罷了,對於陳瀾,隻是順帶捎上的,隻因為他們是男女朋友關係。


  陳瀾絕望了,很低沉地道:“你走吧。”


  於是阮湘拉過李建成便走。


  隻是在快要離開醫院的時候,李建成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一旁的樓梯,思忖了片刻,便抬腳要上去。


  “李建成?”


  “有個熟人在附近,你且等等,我去找一下。”


  阮湘隨意地坐在醫院走廊的座椅上。


  她不知道李建成這個人已經作為了死者還要去找什麽,但她也不甚關心,若是找到了,興許還能了卻李建成的執念。


  於是她坐在這裏等著。


  她忽然看見一名七八歲的男孩,正茫然無措地走著,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麽,卻始終也找不到。


  那樣焦慮難過的樣子,不禁令人心疼。


  可阮湘無動於衷。


  那男孩一路走到阮湘身前,怯懦又可憐的問:“姐姐,你有見過我的家人嗎?”


  阮湘搖頭。


  “他們全都死了……”


  “那我更找不到了。”


  兩人對視著,氣氛忽然有些詭異。


  幸而李建成及時回來了,在看見男孩的一瞬間,李建成便開了口:“承明。”


  史書有記,汝南王李承明,為息王李建成第五子,於武德九年被誅。


  李承明上前抱住了李建成,抬頭望著他,泫然欲泣:“我找了你們好久……”


  “前些時日還見到了三叔,可他的頭已經沒了,承明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李建成笑著拍了拍他的背,道:“你三叔也一定心急地想找到他的家人。”


  但一定找不到了。


  他的妻子,早就已經嫁與旁人,即便有執念未了,想必也不是為了他。


  阮湘看向李建成:“這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建成點頭。


  於是阮湘站起身:“回去吧。”


  在醫院外,阮湘一眼就看到了一個青色的身影,自然,李建成也注意到了,於是他伸手扶了阮湘一把。


  也是啊……


  這種時候,青衣怎麽會不來探望薑寧?

  阮湘背過身子,拉著李建成躲進了一旁巷子裏,似乎外麵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趕一般。


  她太怕了。


  害怕見到青衣。


  也害怕被青衣質問,為什麽要離開她。


  是她離開了青衣。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青衣丟下了,可若是仔細想來,分明是她把青衣給拋棄了。


  真的……很可笑啊……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李建成告訴她,青衣早就進了醫院裏,阮湘才終於敢走出來。


  一路沉默,直到進了家中。


  阮湘見李承明仍跟了進來,不免問:“他也要一起在這裏嗎?”


  “既然都把我收留了下來,何妨在多個孩子。”李建成微笑。


  阮湘也不爭辯,算是默認了。


  李承明在與李建成哭訴死後的淒慘,李建成耐心聽著,溫和地安慰著他。


  阮湘聞言,忽而問道:“死……是什麽感覺?”


  她真的很向往了。


  也無數次地策劃過,甚至都已經明確計劃過了,隻是始終沒有勇氣去執行。


  她需要一個契機。


  那時候,她已經站在了湖邊,慢慢地伸手沒進水裏,隻是在觸及到那冰涼的湖水時,萌生了退意。


  其實她不怕死。


  可她真的害怕自己死後,還有人將自己過往生平逐一翻閱,然後刊登在某日報紙的末頁,作為一個負麵教材,訴說著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她想死地安靜一些。


  最好沒有人能記得她的過往。


  最好能淹沒在旁人漫長的記憶裏。


  最好連存在過的痕跡都徹底消亡。


  那樣,她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可她有時候也會想,一個人連活著的時候都無人關懷,死後真有人會去翻閱她的曾經嗎?

  恐怕沒有吧。


  但她仍舊懦弱。


  李建成告訴她:“別去想。”


  阮湘知道,她也已經很努力了。


  她知道她隻是病了而已,她也查閱了許多治療相關的資料,也學著去交流融入,也嚐試去喜歡自己曾經喜歡的事物,可仍然擺脫不掉那份痛苦。


  要是死了就好了?

  不。


  要是從未活過就好了。


  活在這世上的痕跡都是這樣的刺眼,與其死亡,她更希望消亡,最好是連帶她生活過的痕跡,連帶旁人有關她的記憶,都一並徹底的消亡。


  …………


  之後的時間,阮湘與群裏人一起遊戲。


  江魚的狼人殺水平很高,總是能蒙騙過旁人,贏了遊戲後還總是興高采烈的嘲諷著他們。


  於是瓶蓋說:“我覺得吧,要是打lol的話,江魚絕對適合打上單。”


  奶茶:“怎麽說?”


  瓶蓋:“這嘲諷手段,對麵肯定會集火他。”


  白水:“說到這個……不如我們去玩lol?”


  阮湘默默發了一句:“lol是啥……”


  其餘四人:“……”


  於是阮湘又被拉去打英雄聯盟了。


  江魚是個極會開玩笑的人,每次打著遊戲都會說起許許多多的笑話,惹得旁人開懷大笑。


  偶爾阮湘也會覺得好笑,可張開口,卻發現已經笑不出聲了,隻能強撐著笑一下。


  阮湘覺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好轉,與他們一起遊戲時,總是能感覺到放鬆,即便關掉遊戲後又喪失了所有心情。


  但已經是個很大的進步了。


  若說以前沒有自殺是因為害怕死後仍留下存在的痕跡,那麽現在則是想同他們四個人一起遊戲。


  活在此世上唯一的興趣。


  李建成無奈:“說起來,你大概是忘了要了卻我的執念了吧。”


  “和李承明在一起不好嗎?”


  “倒不是不好。”李建成歎氣,“隻是,我有一個,我無論如何也要去見的人。”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孩子。


  阮湘點點頭。


  她拿著東西便要出門。


  李建成不禁問:“你要去哪?”


  “考試。”


  李建成都差點忘了,阮湘還是個高中生,雖然這些時日以來一直曠課,但考試從不缺席。


  甚至曠課月餘後的月考總分仍在一千餘人的年級中,進了前二百名。


  那時候的阮湘總是一門心思的撲在學習上,哪怕課餘時間也總是翻看各類世界名著。


  如今的阮湘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當時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努力。


  已經失去了方向。


  她有時也會懷念那種努力的感覺,至少那時候是有一個明確目標的,可她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除了仍渾渾噩噩的活著外,一切都死了。


  連高的數棟大樓有一條長廊相連。


  高中部d樓是作為實驗樓,除物理生物實驗或特殊情況外,是無人經行於d樓上的。


  阮湘的考場雖在c樓,但結束考試後,她仍是先走到了d樓,無他,安靜且空曠。


  她喜歡這樣空白的地方。


  隻有極少數人會與她一樣,出現在這種地方。


  可她看見了洛之衡。


  認識洛之衡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洛之衡給她的印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學生。


  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上的那種人。


  抽煙、打架、逃課……


  她很討厭了。


  但是現在,她覺得她似乎是在洛之衡身上看見了如出一轍的痛苦。


  洛之衡有一個破碎的家庭。


  他沒有在哭,但阮湘覺得他很悲傷。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他接觸了。


  於是阮湘歎了一口氣,然後對著他伸出手:“過來吧。”


  “好……”


  阮湘很想去喜歡點什麽,人也好,事物也罷,可即便已經很努力了,又什麽都喜歡不了。


  反而討厭的人或事一天比一天多。


  直到她看見了洛之衡,她覺得,自己大概可以喜歡上他,這樣,應該也能再次喜歡上這個世界吧?


  在洛之衡身上,


  她好像找到了作為生者的感覺。


  這樣下去的話,一定可以再次喜歡上這個世界的。


  第二卷 影


  阮湘大多數時間都是極孤獨的。


  除了她以外,便隻有她的影子了。


  遇見洛之衡是一個意外,但至少讓阮湘覺得,自己或許能擺脫如今的痛苦,重新找回作為生者的感覺。


  可終究是妄想。


  那也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


  不過是那天聽見洛之衡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洛之衡的家人,具體是什麽人已不重要,總之是一個極關心他的人,正噓寒問暖著。


  那一瞬間,阮湘忽覺得自己與他,


  分離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一個是生者的世界,而另一個,屬於死者。


  似是有什麽格擋在她與洛之衡中間,是她永遠也無力破開的阻隔。


  她以為她喜歡上洛之衡了,她以為她可以絕不動搖的,她以為這樣就能重新愛上這個世界。


  她錯了。


  真的錯了。


  洛之衡也無數次地找她。


  他不明白,一點兒也不明白。


  阮湘沒有告訴洛之衡原因,因為就連阮湘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隻因為這樣的事情就沒辦法喜歡上洛之衡了。


  真可笑啊。


  李建成與李承明閑話,見阮湘麵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大約是想帶著阮湘出去散散心,李建成推開了阮湘的房門,跟她說:“我好像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阮湘本能地想要拒絕。


  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就這樣沉淪下去,她想自救,她想讓生活重新走回正軌。


  於是強壓著難受又惡心的感覺,點了點頭。


  是很矛盾了。


  一會兒想死,一會兒想生。


  她跟著李建成走了出去。


  兩人一並走在街上。


  李建成同她講了一個故事,是有關一千四百年前,那個唐太子李建成的故事。


  可他沒講史書裏那些金戈鐵馬,也沒有最後的宗室相殘,隻是說起一些最尋常不過的瑣事。


  “我曾有一個孩子,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隻是他生來就體弱多病,即便是請來了世上各路醫者聖手,卻也無濟於事。”


  “在他三歲那年,他一直高燒不退,就這樣,拉著我的衣袖,慢慢地失去了氣息。”


  “他隻活了短短三年,根本就沒有看遍人間景象,甚至連宗族親人都沒有認全,就這樣死了。”


  “他死後的幾年裏,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該做些什麽,我是不是根本沒有盡到我的責任。”


  阮湘定定地看著李建成。


  她一直是喜歡李建成的,起先是喜歡史書上對李建成的描述,喜歡李建成的那份溫柔,可也是因為這份溫柔,斷送了他的錦繡人生。


  可後來,

  她喜歡的是李建成身上的悲愴淒慘……


  分明是滿腹錦繡的東宮太子,分明距離九五之尊隻有一步之遙,分明群臣已經勸諫他提防李世民了。


  卻仍是那樣溫柔著。


  那樣溫柔的看著李世民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甚至還親手助李世民的天策軍壯大。


  然後,於玄武門下,被李世民一箭穿心。


  甚至連息隱這樣平平無奇的諡號都是他手下舊部苦苦求來的,息王隱太子……多可笑呀。


  哪怕是李世民的部下,也這般形容李建成:“傾財賑施,卑身下士,士庶之心,無不至者。”


  阮湘忽然問:“不後悔嗎?”


  李建成大約是被問住了,但仍是笑了一聲:“問這個又有什麽意義?天下江山,係我一念,已經很有趣了。”


  “算了。”阮湘忽地失去了興致,又或者說,她本來就沒有什麽興致,“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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