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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傷兵

  自己這是已經得救了,唐城無意識的左右環視著周圍進出的人群和或多或少包紮著紗布的傷員,昏昏沉沉的唐城就這樣在醒來和昏迷的不同交替中度過了他在這家醫院的第一天。半夜時分的唐城是被疼醒的,麻藥的時效已經過去,光是肋部的那道傷口就被縫了不下5針,再加上唐城身上的其他傷口,已經足以令到他疼到夜不能寐。


  疼的蝦米一樣窩在病床上的唐城在天亮之後再次見到了救了自己的修女艾瑪,見唐城的氣色看著好了些,帶來白粥的艾瑪很是高興,“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聽醫生的話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應該就會好起來的。”艾瑪是個很會聊天的人,雖然唐城的臉部還腫的豬頭一樣,說話也不很利索,不過這並不耽誤他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醫院的夥食還真是不錯,每天有三頓,雖然都是白粥鹹菜或者青菜什麽的,可唐城這樣的重傷員居然有鹹鴨蛋吃。經常會出現在醫院裏的艾瑪和譚思楠有時也會給唐城帶些肉食和其他的吃食,天天過這樣的日子,漸漸恢複身體的唐城甚至都有些不想離開這家醫院了。


  此時的上海因為打仗正在鬧糧荒,但總有些愛國商人正盡力往上海偷運大米和麵粉,市麵上基本沒有囤積居奇的奸商,有也是自己屯起來自用。每一個上海市民都知道國家正在抵抗外侮,很多人省下自己的一口糧食捐獻到安置傷兵的醫院。很多學生和工人會到前線幫忙運送傷兵和屍體,還會在沿路帶上上海的著名食品菜飯等待從火線上撤下來的部隊,醫院裏的護士有過半數是臨時自願來幫忙的義工,就像艾瑪阿和譚思楠她們一樣。


  三天之後,也就是唐城徹底告別了時不時的發熱昏迷生活之後,他身處的這家醫院開始接納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從最初的每天幾個傷兵到後來的每天十幾個、幾十個,最高峰的時候,唐城所在的這家醫院甚至在一天之內就接納了超過百名渾身是傷的國軍傷兵。傷兵們被分門別類劃分了區域,輕傷員住在院子裏的帳篷裏,像唐城一樣不便活動的重傷員都被安置在病房裏,整個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全都在連軸轉,恨不能一個人當成兩個人在用。


  可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越來越多,甚至連醫院的走廊過道、樓梯間、地板上都躺滿傷員,醫院漸漸擺不下了,醫院周圍陸續有百姓自願騰出民居給傷員住下。原本留在醫院裏治療的平民傷員忍受不了醫院裏傷兵們整日整夜的痛嚎和呻吟,已經有超過半數的平民傷員被家人或是朋友接走回家休養,可唐城是個無家可歸的,而且又是重傷員,所以他被固執的艾瑪留了下來。


  醫院裏每天都會送進來大批傷員,勉強能在病床上自己坐起來的唐城對他們也有了些了解,帶著竹笠的是江西兵,那些黃衣服戴草帽的是廣西兵,還有操著口四川方言的川軍。唐城的病房裏滿滿當當的擺了8張病床,閑暇的時候,唐城也會跟這些來自各地的傷員聊天,他在這家醫院裏養傷已經超過半個月,他急於知道外麵的事情。


  隻可惜唐城好像是選錯了發問的對象,對部隊軍銜不了解的唐城並不知道和他一間病房裏的各路傷兵都是些普通士兵,軍官的醫院不再這裏,所以唐城從他們的嘴裏聽到的都是些陣地裏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他想要了解的戰況。“龜兒子的,我們那打的叫一個慘,老子的連長親自帶著老子們和小鬼子打衝鋒,300米,老子們就衝了300米,老子的那些兄弟就全死球光了,整個連就活下來老子和兩個夥夫,狗日的小鬼子的機槍打的硬是準。”


  被紗布包裹了半個腦袋的川軍傷兵用力的捶著床板,從他那哽咽的聲音裏能聽得出這貨是哭了,病房裏的其他人都沉默了。此時的天氣早已經轉涼,川軍傷兵被送來醫院的時候卻還穿著草鞋和短衣短褲,唐城的病床靠窗,能清楚的看到那些送他來的川軍士兵,那破破爛爛的草鞋和短衣短褲實在太過顯眼。雖然唐城認不全那些川軍背在身上的步槍,可他也知道川軍的武器實在太差,用這樣的家什和日軍衝鋒,沒死絕就已經不錯了。


  川軍傷兵頭部中彈,一個眼球被醫生給摘除了,不過他本人倒是還很樂觀,常常笑稱沒了右眼正好瞄準時不用再閉眼那麽麻煩。醫院裏還是擁擠不堪,每天都會有大批的傷兵從前線撤下來等著救治,不過也有傷兵陸續的從醫院傷愈離開,靠著窗戶的唐城能看得見停靠在院子裏的卡車把這些離開醫院的傷兵全都拉走。用川軍傷兵的話講,那叫傷愈歸隊,也許回不去他們原先的部隊,不過他們的去處隻有一個,那就是繼續上前線去和日本兵拚殺。


  和傷兵們 的交談中,唐城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些前線作戰的事情,唐城本以為自己曾經駐守的那個街口是戰況最慘的,整個雜牌連就隻活下來他一個,現在卻發現自己卻是幸運的,如果那支雜牌連被放在了前線去硬碰日軍精銳,恐怕就連自己都會死在戰場上。傷兵們的敘述裏出現最多的便是敢死隊和反衝鋒,抽生死簽拎著炸藥包、集束手榴彈去炸日軍的坦克裝甲車,這並不是雜牌連的特權,在前線的每一支部隊裏都有這樣的事。


  廣西傷兵徐二娃就是一名幸運活下來的敢死隊員,“當時日軍已經殺破了我們陣地的外圍防線,我們的彈藥也不多了,援軍說是還要半小時才能到達支援我們,沒辦法,我們營長第一個抱著手榴彈衝上去了,接著是連長和那些老兵,再後來連營裏的文書和新兵娃娃都衝上去了,我也就跟著去了。”徐二娃講述這段經曆的時候並沒有像四川傷兵那樣痛哭流涕拍床罵娘,好像他此時說的事情就像平日裏吃飯穿衣般的簡單。


  “娃子,你莫聽他的呢,二娃是他們營裏的夥夫,這狗日的拎著兩把菜刀硬是砍死了三個日本兵,要不是他的連長拉著他,這狗日的怕是自己拎著菜刀就追進日本人的陣地裏去了。”另一個廣西傷兵笑嘻嘻的揭了徐二娃的老底,引的大家好好笑了一回,使得徐二娃本就黑的臉膛變的黑紅起來。


  日子就在這樣的調侃和閑聊中一天天的過去,7名傷兵中有5個都是積年老兵,唐城從和他們的交談中也獲益匪淺,至少他學到了不少在戰場上保命的本事,比如從炮彈滑過半空的聲音來判斷炮彈的落點,比如對敵射擊時不可長時間的停留在一個位置上,要學會隨時更換射擊位才能避免被日軍的射手盯上,又比如在戰鬥的間隙要學會盡可能多的搜集可以用到的物資和彈藥,老百姓講究的是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當兵的卻是身上有子彈心中不慌。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接近一個月了,醫院裏已經可以聽見遠處的大炮轟鳴,唐城身上傷也大多愈合,大腿上被刺刀留下的傷疤已經接了硬痂,被日本兵頭槌砸裂的鼻梁是恢複最快的,而且臉上的浮腫也早已消退,此時的唐城再次恢複到了原先小白臉的原貌。按說唐城現在的傷勢情況已經足夠被醫院趕去帳篷裏休養,可艾瑪卻極力的阻攔並且還去找了醫院的院長,也不知艾瑪是如何去交涉的,肋部傷口還未恢複的唐城被留了下來,和那幾個傷兵繼續住在一間病房裏。


  其實唐城早就想離開這家醫院,從大批傷兵被送進這家醫院開始的第四天,醫院裏每天都會有殘廢的傷員自殺,每一次都會讓很多人沉默著半天不說話,包括傷員和醫護人員。醫院已經做了周密的安排,可還是陸續有致殘的傷兵自殺死去,醫護人員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疏漏的時候,一心求死的傷兵是他們防不住的,一根布帶、一根釘子、甚至是女性醫護頭上的發卡都是傷兵們拿來結束自己生命的器械。


  生活在這樣哀傷的環境裏,唐城時常便會想起死不瞑目的連長、抱著炸藥包衝向日軍坦克的蠻牛班長、拖著斷腿向日軍射擊的救護兵、還有那幾個攥著手榴彈撲向日軍的老兵。傷口的隱隱作痛抵不過唐城心中的痛,耳邊整日裏聽著傷兵們的慘嚎和戰場上的那些事,使得唐城的心裏很不平靜,離開教堂已經一個月了,他迫不及待的想回教堂去看看。


  和羅伯特一起生活多年的教堂便是唐城的家,那裏有羅伯特的房間,有羅伯特的骨灰,有唐城的記憶。已經患上輕度精神衰弱的唐城想馬上躲回家裏,隻有躲進自己的房間裏,他的耳朵裏才不再會出現槍炮聲和喊殺聲。一直出現在夢中的鮮血淋漓才會消散,艾瑪和譚思楠再次拎著吃食來看他的時候,唐城把侯笑天家的電話號碼悄悄告訴了譚思楠,他希望自己的這個好朋友會來接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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