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7章 童花

  出來買菜時間晚點算什麽難事?提前一天把菜單擬好了,要買些什麽,買多少,大爺大媽們特別願意給她預留著呢,為了不辜負她的囑托,還都給挑了最好的留著,才不要拿別人挑挑揀揀剩下的敷衍。


  她投桃報李,平日裏家裏做了什麽糕點的,也請人家嚐嚐,整得大家夥見了李芹都多幾分熱情:“大嫂子,您不急著來嘛,想要些什麽叫您閨女事先說一聲,等您閨女來了一塊兒帶走就成。”


  李芹給拒絕了,她也需要菜市場這點人際交往的嘛,不然整天悶在自家院子裏,像阿婕說的,該“不接地氣”了。


  日子就這麽順暢過下去,楚婕留意了一二,隔壁響起來的雞飛狗跳聲裏,少了那老太太一家的傾情貢獻。


  她並不覺得那家就此和睦了,怕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隻看要如何爆發了。


  那天小崽子們牽著奶狗放飛回來,跑過來和老母親共享情報。


  “娘,隔壁那家的老兒子帶對象回家了。”


  楚婕正摘菜呢,聞言朝著東邊的圍牆瞥了一眼,可惜沒有透視眼,看不到裏頭的暗潮洶湧。


  那老兒子不是省油的燈,能長起來多半是哥嫂出錢養的,長成這好吃懶做的樣子,對哥嫂曾經的好徹底拋到腦後。隻怕即便那對象願意將就,他也是不願意的。


  果然,他們這邊預備著要睡的時候,她看到小四月的水瓶落在自家,想著大半夜的小屁孩很用得著的,便屐著拖鞋過對麵給送,才出了自家大門,聽著了幾聲微不可聞的啜泣。


  她循著聲音往東邊院子看去,大門外的門檻上坐了個人,淹沒在無邊的黑暗裏,隻餘下一團模糊的悲傷的影子。


  楚婕頓了頓,先走到對麵敲開門,把水瓶交到徐良才手上。又叫徐良才先關門休息,她轉過身,朝著東邊的院子站了站,那頭也似乎被她製造出來的動靜提醒了,悲傷不可斷絕,隻能盡力壓抑,啜泣聲再也尋不見,隻有帶著潮濕意味的略重的呼吸。


  楚婕心內微歎,輕輕走過去,蹲下身:“你……”


  那人有點受驚,錯愕地抬起頭來,滿臉的淚叫月光照著,顯得格外的淒惶。


  楚婕被這張臉將心撞了一撞,那樣的疲憊,那樣的悲傷和絕望,又那樣的麻木,好像把人世間所有的苦難都濃縮過,在這張臉上刻下痕跡,這些印記便成了鎮壓她靈魂的符咒,叫悲劇在這裏永遠的徘徊和停留。


  楚婕透過大門的縫隙望了望院子裏的微弱燈光,輕聲道:“這位大嫂,您願不願意上我家裏坐坐呢?我家裏隻有幾個孩子,這會兒也該睡了,你坐下來喝口水,平靜平靜心情還是能夠的。”


  童花後來一直記得這個夜晚,她鬼使神差地跟著楚婕走了,然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楚婕給她打了水,洗了把狼狽的臉,又衝了杯茶,溫溫熱熱的,在冰涼的深夜裏,捂在手裏,總能感受到一絲絲暖意。


  童花不太敢打量屋裏的擺設,她聽說過這宅子返還給原主了,從前的幾戶老鄰居就搬走了,從此沒了音訊。


  當然,就算有音訊也和她沒有任何聯係。她每天睜眼就是兩個大字“掙錢”,一個班接著一個班的上,吃飯時眼神都是呆滯的,好幾次在車間裏天旋地轉,她站穩後油然而生的竟然是失望——怎麽就沒有這麽死了呢?要能就這麽死了,那該多好啊。


  可反應過來時,她又被這種想法給嚇個半死:我怎麽能盼著死啊!兒子和閨女都沒有成年,男人又是個無能為力的,要是我死了,他們還能活嗎?我不能想死,不能的,不能……


  晚上躺在床上,明明已經累到極致的身體,有時候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她就睜著眼睛對著天花板呆愣啊,一不小心就甜蜜蜜地笑了:說不定我一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呢?

  可第二天還是睜開了眼睛,還是要逼著自個兒再不能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牽掛這麽多,我怎麽能自私隻想自個兒解脫啊,怎麽能啊……


  她有時候可害怕了,我的腦袋到底怎麽啦?為什麽總是漂浮著我不願意有的思緒?


  “我看到過你好幾次。”她不知道怎麽的,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楚婕將糕點盤子往她麵前推了推:“是嗎?”


  童花抿抿嘴,嘴角疲憊的皺紋更深了,楚婕突然發現鑒別一個人幸與不幸的標準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她笑的時候美不美就好了。


  “嗯,有一回我早上出去上班,就看著你和你愛人在前邊走著,你抱著他的胳膊,扭頭和他說話,兩個人都笑彎了腰,你笑過了,又抬腳去踢你愛人,他也不躲的,你眼看要踢到了,腳就收了,隻拿腳背撞了撞你愛人的小腿……”


  她也說不清那時候在想什麽,明明上班時總步履匆匆,可那天她跟在他們後頭走著,腳步不自覺變得很慢很慢,慢到那兩口子和她要去的方向分岔了路,她還站在原地忘了許久。


  “還有一次看見你,和你的孩子們一起,你竟然在對著幾個孩子撒嬌,明明離家門口隻有幾步路了,你硬是說一步都走不動了,叫孩子們試試看能不能背你進去。孩子們竟然也配合,一個個來背你,你紋絲不動的,孩子們累得大喘氣,可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楚婕扶額,又有些心酸,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日常的場景落到旁人的眼裏,或許給人帶去了許多難以名狀的漣漪。


  “前幾天還見了你,你牽著兩條狗,蹦蹦跳跳走在胡同裏,嘴裏還和狗說著話,把它們當成人一樣。我有時候就在想,你在過什麽樣的生活呢,你為什麽臉上有那麽多的笑呢,你怎麽好像從來沒有為了生活發愁過呢……”


  童花覺得自己真是奇怪啊,背負了一身的愁苦,可不自覺吐露的疑惑,卻沒一條是和自己有關的。


  楚婕靜靜聽著,其實明白的,對麵的人不是好奇楚婕過的生活啊,而是她那顆被生活蹂躪得千瘡百孔的心,多麽渴望領悟一下放鬆的生活是何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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