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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禦廚—開水蘿卜

  晨曦微現,東華門的宮牆下,也已排了長隊。


  送炭的,送菜的,各種應征做長短工的雜役,須由禁軍衛士一一驗看身份後,才能放入宮去。


  沈馥之就像那些送子科考的家長一般,攜著姚歡正要排進隊伍中去,宮門方向卻跑來個青衣小內侍,正是那日領了姚歡進宮領賞的馬蘊。


  “沈二嫂留步,姚娘子快些隨我直接進去罷,向太後吩咐了太官署的人,在東華門內候著你呐。”


  北宋元豐改製後,禦廚隸屬於光祿寺,下設太官署、珍饈局、物料庫、奶酪院、禦膳素廚等。


  太官署的管事內侍,郝隨,從馬蘊處接到姚歡,領著她沿東華門下的牆根,走了不到半裏路,便來到宮裏東廊的禦膳所。


  “姚娘子,此處乃是為前朝、後苑和大內二府等處供膳的地方。”


  郝隨年過三旬,雖是個太監,卻身量如梧,下頜一層密密的胡子,即使在禁軍中,有這般模子和麵貌的,也不多見。他開口說話時,亦是中氣淳厚,渾無雌音。


  姚歡方才甫一見他的樣貌,心裏一個激靈,暗道,這不會是童貫吧?因史料記載的童貫,也……很不娘娘腔。


  不過,童貫是領兵監軍李憲的養子,應該素來征戰邊關的,並非宮中管禦廚出身。


  待聽郝隨自報姓名,果然並不是曆史上那個後來成為“汴京六賊”之一的權宦童貫,姚歡仍覺得名字好熟悉。


  郝隨,郝隨……


  肯定是個青史留名的人物。留的是善名還是惡名?


  姚歡正翻檢記憶,忽聞身後有人急急地喚“郝先生,郝先生”。


  一個小黃門,跑到郝隨跟前作了大揖:“給郝先生道喜,郝先生昨日送去劉婕妤那裏的江清月近人,劉婕妤都進下了。婕妤今日特命小的來問問先生,那江清月近人,怎生做的,好教小廚房也學了。”


  郝隨殷殷道:“劉婕妤害喜,沒了胃口,這可是宮裏頭等緊要的大事。劉婕妤素來愛吃燒羊肉燜蘿卜,偏偏此番聞了羊肉味便要嘔,蘿卜卻能吃下。隻是,蘿卜白煮,那是宮外頭的酸腐文人崇尚的素食,想想都沒味道,還須有葷湯去煨。”


  小黃門搗頭如蒜:“就是這蘿卜湯,教劉婕妤覺著稀奇,瞧來仍如清水一般,怎地如此鮮美。”


  郝隨道:“天下阜康,宮裏頭置辦一鍋好湯又有何難?我呀,叫廚娘先用半歲的小母雞燉湯,待肉酥骨爛後,撈起棄之,湯中再放入金明池皇苑裏捕來的水鴨,也燉至鴨形鬆散後撈出。你聽好了,此時才是關鍵,須用去殼兒的河蝦斬成肉泥,頭生雞蛋去了黃,隻留蛋清,與蝦肉泥搓成圓子,用長筷子夾了,在湯裏轉呀,轉呀,直到把那些個黃澄澄、血呼呼的油星兒浮沫,都吸得幹幹淨淨,才作罷。”


  小黃門自是不可能嚐過劉婕妤喝的蘿卜湯,但此刻聽郝隨說得繪聲繪色,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幾次,喃喃道:“那蝦丸子吸了雞油鴨油,得多好吃呐。”


  郝隨嗤之以鼻。


  沒見過世麵的窮酸東西,聽到油字,就流口水。


  但因這小黃門是劉婕妤宮裏的聽差,郝隨仍客客氣氣道:“哎,蛋清蝦丸子不過是掃湯用的,湯既已清了,丸子就扔了罷。”


  小黃門訕笑,討好道:“是哩,劉婕妤也覺得稀奇,怎地葷香甚濃的湯,卻清澈見底,當中那削得圓溜溜的白蘿卜,恰如月亮一般。劉婕妤說,怪不得郝先生用了李白的詩‘江清月近人’。”


  姚歡在旁聽著,心道,郝隨用的,不就是後世“開水白菜“的做法。


  又聽那小黃門轉述了劉婕妤的評價,姚歡默默嘀咕:便是我這樣沒有詩詞底蘊的草民,也曉得,江清月近人,是孟浩然寫的。


  看來這劉婕妤,果然如史書所撰。


  劉婕妤……猛然間,姚歡終於明白過來,這掌管禦廚的郝隨,為何聽來那麽熟悉了。


  “郝”不算常見的姓氏,“隨”也不是常見的名。


  應該不會是重名。


  眼前這個郝隨,定是後世史料記載的那人。他將與宰相章惇聯手,幫著當今官家的寵妃劉婕妤,誣陷皇後孟氏在宮中行巫蠱事,激得官家趙煦廢黜孟氏的皇後之位,逐她去瑤華宮做女道士。


  北宋雖然黨爭之禍令人乍舌,但後苑的宮鬥,與其他朝代比,談不上酷烈。


  唯有哲宗朝孟皇後無辜案,既冤且慘。


  孟皇後,本就不受丈夫趙煦喜歡,婚後隻生了一個公主。紹聖三年,小公主病重,醫治無好轉,孟皇後的姐姐情急之下,帶符水入宮,希望借助鬼神之術救甥女的命。小公主仍是不幸夭折,孟皇後的養母又帶著尼姑擅自入宮,偷偷地做法事。


  高太後是徹底的舊黨派,她攝政時,複用司馬光,司馬光對新黨王安石門下的章惇等人進行了無情的貶逐。一心要繼續父親神宗的改革大業的趙煦,對這位祖母極其反感。祖母駕鶴西去後,趙煦立刻又召回了章惇等新黨人。


  孟皇後,因是當初高太後所選,章惇為了全麵實施新政、徹底洗刷高太後的影響,便聯合後宮的劉婕妤、郝隨等人,利用小公主夭折前後的兩樁“異端邪行”,將孟皇後身邊的內侍宮女動用酷刑,打得十數人手足折斷,終於得到所要的供詞,達成廢後目的。


  姚歡此刻,偷偷瞧著這郝隨,一陣厭惡上湧。


  哪朝哪代都有政治鬥爭,行刺暗殺黨魁的,也不少。


  可是,對底層的仆從屈打成招,不招就往殘裏、死裏折磨,忒也狠毒。


  郝隨正得意間,倏地側頭,姚歡不及掩飾,麵上的三分古怪神色都教郝隨瞧了去。


  郝隨雖得了向太後宮裏管事宮女來打招呼,知道這飯食行的姚氏似乎頗得向太後青眼,可畢竟自負天子家奴,心中哪裏瞧得起開飯鋪腳店討生活的市井草民。


  聽說還因了守不守節、再不再嫁之事,與曾府不打不相識,成了曾布那泛泛之輩的大兒子的義女,如今不知怎麽又攀扯到宮裏來。


  郝隨思及此,越發暗自冷笑道:嗬嗬,若是真一心抱著牌坊,就該呆在家裏頭,繡個花、織個錦,安安分分地吃齋念佛度日,出來拋頭露麵作甚,腦子裏還不是名利二字。瞧她這眼珠子轉來轉去的,定是在聽我說的禦饌做法,好出去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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