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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邵先生的良醫品格(下)

  沈馥之也欣喜地過來與邵清見禮。


  “二嫂,姚娘子,怎不見汝舟?”


  “此處兵荒馬亂的,就不叫他來了。汝舟在太學,原來姚家的管事看著。”


  邵清哦了一聲。


  姚汝舟這娃娃,腦瓜是聰明的,隻是性子有別扭冷疑之處,不知是否年幼即遭父喪母棄之故。


  邵清自忖也是童年坎坷的經曆,對姚汝舟似乎能天然地理解,並抱有親近與耐心。


  他琢磨著,待這次天災平息、日子又恢複安寧後,要尋個機會,再與姚歡說說她這幼弟的問題。


  當下裏,兩隊人馬各自忙碌,焚葉的焚葉,煮粥的煮粥,這片數日前飽受摧殘的河灘,此刻倒現出幾分祥和來。


  柏葉和蒼術燃燒產生的煙,本來就不難聞,又很容易令人產生放心感,仿佛這種來自火與清藥的氣味,便是強大的屏障,將生靈保護起來,免受疫氣的圍剿。


  何況,邵清他們還往裏頭添了安息香。


  安息香,便是契裏這些胡人口中的“還魂香”,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中原的漢人這麽叫,胡人才使用這個名字。


  “邵先生,今天來領粥的百姓,都說你們焚的草藥好聞。裏頭有些青壯的,喝了粥後似乎還準備結伴去林子裏,采些蒼術的苔葉來,給你們送去。”


  姚歡手裏舀粥不停,嘴上和邵清嘮著嗑。


  邵清帶著契裏焚完了柏葉草藥,便自然而然地踱過來,看姚歡她們施粥。


  他最先安放目光的,當然是眼前這女子。


  他看著她被鍋裏升起的熱氣熏蒸得紅撲撲的臉頰,看著她額頭和筆尖被陽光映成金色的細密汗珠,看著她握著長柄勺的右手和小心翼翼端著各式陶碗瓷碟的左手。


  她的手,倒也談不上黝黑粗糙,但的確,與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閨秀有明顯差異。大約由於經常拾掇、烹煮食物,不太塗抹膏脂保養,所以在這個如花似玉的年紀,手部已出現明顯的細紋。同時,手指雖纖長,骨節卻似乎又粗大了些,這是體力勞動給她的無法避免的烙印吧。


  然而,邵清卻覺得,這雙手充滿著力量之美。


  繼而,他的目光又轉向姚歡的同伴們——麻利地舀粥遞碗的美團和太學仆役,潑辣地指揮領簽的沈馥之,維持秩序的太學與國子學的學子們。


  再接下來,邵清望著那些,要麽拖家帶口、要麽踽踽獨行著來領粥的百姓。


  他閱讀著那一張張臉上,或嚴肅或和藹、或嗔怪或知足、或由衷感激或嘟囔抱怨的表情,聽著他們讚美姚歡的粥又稠又甜,議論沈馥之刀子嘴豆腐心,羨慕兩學的士子們好風采,吸溜著鼻子打聽什麽草藥的味道這般香。


  這個瞬間,邵清覺得胸中,就這麽一點點、一團團地,漾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


  這種感受,仔細想來,其實在大洪水降臨的翌日清晨,當他和呂剛劃著竹筏沿街救人時,就開始在他心底紮根了。


  他似乎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這座都城的情感。


  不僅對個體,而且對群體。


  他相信,那絕不僅僅因為,他身上有一半宋人的血脈。


  他神遊半晌,方向姚歡道:“姚娘子,災後瘟疫,或大或小,但在所難免。明日,我想在此處設個煮湯藥的攤頭,便在你們的粥攤旁,你意下如何?”


  “嗯?”姚歡手上沒停活兒,分了一個耳朵聽著邵清的話,問道,“就是說,除了燒草葉,你還給百姓們義診?”


  “一個義字,不敢當。水裏撿了一命,在下又有些醫家功夫,和娘子一樣,盡些綿薄之力而已。”


  姚歡側頭看著邵清嫣然一笑,道:“好啊。”


  又加了一句:“你和幫手們的午膳,我包了,請你們喝八寶粥。”


  ……


  翌日,邵先生的慈善事業開張之際,隨著沈馥之和姚歡過來圍觀的,還有另一個人。


  蘇軾的次子——蘇迨。


  這日辰未時分,蘇迨就來到河灘邊。


  雖然,蘇迨這幾日開始在城中四處走訪,有著另一番目的,但看到沈姚二人安然無恙並且勤勉樂嗬地做著善事,蘇迨又欣慰又敬佩。


  西園一別後,蘇迨眼前,偶爾會閃過姚歡站在琵琶女綠袖身邊唱歌的場景。


  父親、母親和小娘,沒有生養女兒,蘇迨從小對於姐妹並無什麽概念。他也不曉得當時自己,怎地就脫口而出提了義妹二字。


  沈馥之和姚歡,或許因為她們既有沈經略史家的淵源,又仗義地轉圜過自己留京之事,蘇迨對她們,有一種勝於尋常交誼的親切。他甚至覺得,幼子箕兒,常去沈家走動走動,喊姚歡一聲“姑姑”,是能夠讓這孩子恢複對於母愛的感知的好方法。


  其實,若不是白晝裏就大雨滂沱,蘇迨原本想在重陽這日去光顧一下沈家飯鋪,認真地與沈馥之商議,請她娘兒倆來給自己做親迎之日的酒席。


  蘇迨續娶的,仍是歐陽修兒子歐陽棐的女兒,因兩家都不是崇尚大舉操辦的想法,故而最宜請沈、姚二人這樣手藝好又絕無粗俗之氣的庖廚娘子,來張羅設於家中的喜宴。


  汴河相逢,蘇迨與沈馥之和姚歡感慨了一陣彼此平安的話,不免對隔壁攤頭那位長身玉立、舉止文雅的年輕郎中矚目起來,一問,原來也是沈家的好友。


  有宋一代,文士們,不管有無官品官階,都對杏林中事很感興趣。


  蘇迨經沈家姨母引見、與邵清互通姓名後,便頗感興趣地問道:“蘇某冒昧一問,先生這祛溫的方子,如何寫?”


  邵清仰慕蘇學士既久,此刻得知眼前這位郎君竟是蘇學士次子時,自也是驚喜盈胸,又聽他詢問方子,驀地想起,蘇軾當年,無論在黃州還是杭州,都用過一個叫“聖散子方”的草藥方子,驅溫除疫。


  不過,眼前這幾口大藥鍋裏的方子,與“聖散子方”可是大相徑庭。


  甚至可以說,正因為對蘇學士使用“聖散子方”的不認同,邵清才會在看到沈括的《夢溪筆談》後拍案叫絕,進而將沈經略使的杏林心得,用於自己這次製作抗疫湯劑中。


  他正斟酌著如何與蘇迨細說,卻聽蘇迨心平氣和地補了一句:“不是家父那‘聖散子’藥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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