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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司天監裏的君臣對話(上)

  北風初起。


  辰時末,蘇頌從馬車上下來,司天監監丞忙迎上前,要攙扶這位老上司。


  蘇頌和氣地擺擺手:“無妨,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的時候。”


  監丞訕訕笑著稱是。


  蘇頌抬頭看著那金字匾額,又望望天上,喃喃道:“老沈,上回給你燒了紙錢,你就托夢來,說你在南邊,旁的都不想,就想司天監裏頭你那堆寶貝,今日我便替你來看看……”


  蘇頌身邊那監丞,乃是監裏從末等小吏做到這個位置的,官品雖仍隻有七品,司天監的往昔卻都一清二楚。


  他聽蘇頌這麽說,知道“老沈”指的是英宗時出任司天監提舉的沈括,麵色亦戚然了四五分。


  沈括歲初在江南駕鶴西去的消息傳來,這監丞,也是鋪酒祭奠了一番的。


  蘇頌的目光落下來,瞅了瞅監丞,揶揄道:“唔,三十年前,你還未及弱冠吧,你那時候就是沈公掛在嘴邊的機靈人,怎地如今,還是個青袍官人?”


  監丞愣怔少頃,隻囁嚅道:“下官當年跟著沈公造渾儀,後來又跟著蘇公造水運儀像台,下官覺著,這一輩子已無憾。”


  蘇頌眼睛裏的讚許之意更深了些。


  司天監,一會兒歸中書,一會兒歸禮部,但都是名義上的,實際上,這個天文曆法機構,因為被視作能與上天對話、解釋天象凶吉,一直是由天子本人控製的。


  在司天監若混得好,十年左右就將青袍換了朱紫,甚至挪窩去了中書門下、被稱一聲“閣老”,亦有可能。眼前這監丞,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資曆如此老,卻仍穿著七品官袍,可見不是個善於鑽營的。


  蘇頌衝他笑笑:“老沈看重你,果然是有道理的。他那堆寶貝,你定能守好。”


  監丞心裏雖感念這幾位老上司的認可,卻不敢多與蘇頌在門口拖延。


  “蘇公快進去吧,官家已在裏頭。”


  “啊,你個猢猻,怎不早說!”蘇頌嗔道,一麵提了袍子往院中走,一麵又問,“這才剛交了未時,今日放朝這般早?”


  “蘇公,今日輟朝。”


  “輟朝?”


  監丞惴惴道:“下官也不知為何,但辰時剛過,禦駕就來司天監了。官家,官家在儀象台前站了小半個時辰了。”


  ……


  “官家,老臣來遲,請官家恕罪。”


  天子趙煦,聽到背後響起這蒼老而熟悉的聲音,轉過身來,盯著蘇頌從冠帽邊沿露出的白發。


  “蘇公何罪之有?蘇公又怎知朕今日會輟朝。”


  趙煦和聲溫語,蘇頌卻分明捕捉到這青年天子語氣裏的彷徨意味。


  趙煦又道:“凜冬將至,天已這般寒氣逼人,朕還要把蘇公請出來,陪朕在這四麵透風的司天監院子裏坐坐,是朕該向蘇公告罪才是。”


  蘇頌聞言,與其說誠惶誠恐,不如說一陣心酸。


  麵對九五至尊,即使太子,也是先論君臣、再論父子,不好如尋常布衣家那般看待親疏。然而眼前這位趙家的年輕人,確實是他老蘇,看著長大的。


  看著他身上那件龍袍,從孩童的尺寸,到少年,再到如今,這袍子,終於與先帝所穿一樣大小了。


  蘇頌想起,官家第一天上朝時,雖然身後的簾子裏,有麵色端嚴肅然的高太皇太後坐鎮,他仍是一臉惶然。麵對群臣的拜禮,那個九歲孩童將“眾卿家平身”幾個字說出來時,嗓音都是顫抖的。


  蘇頌毫不自謙地認為,對於官家,滿朝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更懂顧惜少年天子的老臣了。


  而這位天子如今對他的保護,也證明,他蘇頌,對於天象和人,都沒有看錯過。


  官家,本可以成為一代仁君的。


  趙煦引著蘇頌在椅子上坐了,端起內侍奉上的煎茶,似乎想飲,又放下。


  “蘇公,朕還記得,元祐年間,朝廷命你為提舉,監造這水運儀象台,朕那時剛剛繼承先帝大統,實則還是個小兒心性,常央求太皇太後,來司天監看你造台子。”


  蘇頌的麵上浮現慈藹之色:“官家一共來過三次,每次來,都會向臣提很多問題。”


  趙煦目光迷離,忽又問道:“蘇公,這台子,隻能看見天上星辰嗎?”


  蘇頌愕然:“官家所言,老臣愚鈍,不知官家要問什麽?”


  趙煦歎口氣道:“朕方才,望著你當年給國朝造的這水運儀象台,多麽希望,台上能走下來一個神仙,明明白白地告訴朕,朕親政後,有些事是不是做錯了。朕用那些人,是不是也用錯了。如果不是,為何我大宋立朝百餘年,開封城頭一次在朕的手裏,遭遇如此大災。如果是,朕實在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裏,也想不出章、蔡二位相公錯在哪裏,禦史們錯在哪裏,工部的河議錯在哪裏。”


  趙煦的眼睛望著那高大的天文銅台,情緒卻明顯激動起來。


  “朕的祖母,不過是因朕年幼才得了臨朝稱製的機會,她有何資格阻逆先帝的變法大業?”


  “司馬光,天下多少文士皆仰慕之,朕看來,他不過是個膽怯之徒、偽君子。他將大宋軍將當年浴血打下的西北諸州又賣還給西夏蠻子也便罷了,他在朝廷裏也是個小人。他若真的品格端方,怎會仰仗宣仁太後之勢起複後,培植了一班行止汙穢的黨羽?他雖死了,陰魂不散,他的那些黨羽,竟然能流放朕的宰相蔡確過嶺南?朕在他們眼裏,被當成了什麽?還有天子的威嚴嗎?蘇公,朕怎能不恨元祐臣子?”


  “蘇軾,蘇大學士,他除了一手漂亮文章、善於上書指桑罵槐,他能幹什麽?蘇轍,戶部尚書,若三司使還設著,他也算能被稱一聲計相了,但他給朕弄到西軍的軍費了嗎?他除了和工部尚書為了黃河要不要引回故道的事吵得不可開交,他還有什麽能耐?章相公為何不能貶逐二蘇?”


  趙煦說到此處,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更進一步引發了他深層的不適,他捂著心口,麵上竟露了痛苦之色。


  貼身伺候的內侍唬得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急迫而惶恐地奉到趙煦麵前。


  趙煦倒沒有猶疑,端起茶盞邊早已另備的一碗清水,和著藥丸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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