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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老樂師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徐好好到底是專業樂師,她請姚歡再將那簡化版的《臨安遺恨》一段段彈了,隻偶爾請姚歡停住,瞥一眼姚歡用的是哪根弦,或者詢問一句用何指法,大部分時間,徐好好則僅憑耳朵聽,就能飛快地落筆,以“上、尺、工、凡”等字,寫下每個音對應的琴弦位置,以及指法力度等。


  姚歡心道,這便是北宋時已經常用的工尺譜了。


  人類文明在很早的時候,就出現了音樂,但如何將轉瞬即逝的美妙樂音記錄下來,也就是所謂的記譜方法,卻曾困擾人類許久。


  不算以阿拉伯數字為元素的簡譜,各國音樂家公認的優秀而科學的記譜方式,其實隻有兩種。


  一種是意大利文藝複興以後才得以完善的五線譜,一種則是中國人在古代就已經使用的工尺譜及減字譜等。


  與五線譜用線和符號的方式不同,中國的記譜方法用的是“字”,包括部首偏旁等。


  漢字的獨特複雜而科學的結構,使得用“字”記錄的曲譜,可以針對不同的樂器,表達弦的位置、音的高低、指法的特點、演奏的方式。


  姚歡親眼看到一位宋代的女樂師是如何記譜後,心中再次感慨,難怪中國人普遍比較聰明。


  算盤,算籌,工尺譜,筷子……在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中國人都在使用這麽開發大腦的工具與方法,怎麽會腦殘呢。


  如此,兩廂配合,剛剛交了申時,徐好好便記好了譜。


  她起身,向姚歡深深作揖:“師傅有言,我們樂人,得賜一良譜,不啻於祖師爺賞飯吃。”


  因又取出方才進屋去準備好的絹包:“這是兩百文,請娘子笑納。”


  姚歡一愣,還有錢拿?


  古人真是禮數周到。


  可是,怎好拿她的錢,她過得那麽艱辛。何況這譜子也不是我原創……


  李師師卻和聲細氣道:“姚娘子收下吧,這確是行裏的規矩,習藝之人,規矩大過天,更不可失了該有的體麵。”


  姚歡隻得一麵道謝,一麵接了錢。


  這徐好好雖不及李師師貌美,脾氣也大,但確實也是個骨子裏的體麵人。


  原本,姚歡對與李師師合作的提議,還會顧慮自己是否會交淺言深。不料上回風荷樓與徐好好一別後,李師師主動向姚歡透露了意向,當真正中姚歡下懷。


  姚歡今日,當然願意幫李師師推波助瀾一番。


  她於是凝神正色道:“兩位既然在琴藝、箏藝和歌藝上都有如此造詣,何不一同開設私塾,教授音律呢?”


  “私塾?”徐好好彎眉一挑,靜靜地看著姚歡,等她說下去。


  姚歡繼續道:“我家飯鋪此前為宮裏置辦酒宴,是我去送的菜食。後來我又去禦膳所當了幾日差。聽聞宮中內侍道,宮裏不但會從市肆裏叫酒席吃食,一些盛大的禮會,還會從瓦子裏宣召藝人進宮說唱或奏樂,並不隻依靠教坊。”


  李師師會心,點頭道:“確是如此,這樣的人,被稱作祇應人。”


  徐好好輕輕冷笑一聲,亦開口道:“國朝剛立之際,教坊本隸屬宣徽院,由正副兩名內侍宦官執領。元豐改製,教坊歸於外朝省寺,外臣領之,教坊的首領,雖由天子家奴成了堂堂臣子,坊內伶人的腰杆也比往日挺直了些,但漸漸的,卻是管事的多、幹事的少,好好的排曲練曲無人張羅,教坊伶人的本事,自是越來越及不上市井瓦肆之人了。”


  顯然,她並不認為自己的水平,就遜於內教坊的人。甚至,還可能高得多。


  姚歡則並不認為徐好好在吹牛。一則,那日趙明誠等小文士們的肯定,已印證了徐好好的水準,再則,這也是北宋市井文化蓬勃發展後的一個必然結果。


  徐好好說的,不就是國營飯店及不上那些充分參與市場競爭的館子嗎?


  沒有公帑養著你,你就得打起全副精神、使出渾身解數地,去自由市場裏打拚、討生活。


  勾欄瓦子為什麽出牛人?那是因為,全開封不知開了多少家場子。你說得不好,唱得難聽,彈得貨不對版,開封百姓就不會掏錢給你,你就得餓死。


  勾欄瓦子的藝人們,初出茅廬之際,既沒有朝廷一紙公文要求各坊的百姓都去打卡,也沒有幹爹幹娘砸幾個億、請來一眾德藝雙馨的演員當配角,捧一個除了五官美豔外、演啥都不行的主角。


  這些藝人,是全靠真本事,得一聲喝彩、得一吊賞錢的。


  姚歡於是接上徐好好的話:“既如此,無論宮中,還是市肆,以及京官們的家中,都是需要雨後春筍般的年輕伶人、樂人的,二位娘子為何不像那些教說書的、教雜劇的師傅們一樣,開個私塾呢。也……不必在正店酒樓裏,受閑氣。”


  徐好好不語,似在沉思,俄頃又看著李師師道:“你以為如何?”


  李師師倒也坦誠:“小師姐,我此番回京,左右是不願再過回權臣家伎的日子的。如今在大宋,你我這樣的人,俱是良籍,為何就不能像那些教授文章經義的夫子們那般,也得個體麵的先生二字呢?”


  姚歡莞爾一笑,開始商業自吹:“我雖於音律上不過是半桶水的三腳貓功夫,但廚藝本事也是得過向太後和皇後嘉賞的,官家還為我的飲子題下禦筆。我此前去東華門外看過鋪子,有個臨界的二層小樓,原本是做正店酒肆的,每月賃錢五貫。因是公屋的數十倍,我一人承擔不起,才生了去尋公屋的念頭,不想師師娘子說,朝廷的公屋,僅給容身之用。如此,二位娘子或可與我合賃一處,二樓給娘子們教琴教歌。一樓給我開鋪子,賣飲子、賣吃食,如何?”


  她話音剛落,便聽身後響起一個有金玉之質的男子聲音:“金明池畔一棟園林小院,每月賃錢須三十貫。東華門外那樣的市口,每月五貫,確是不貴。”


  姚歡回頭。


  待看清來人麵目時,不由愕然一駭。


  隻見內屋走出來一位須發皆白、蒼老瘦削的男子,但聽他的聲音,起碼應比蘇頌年輕二十多歲,也就在五十左右。


  而令姚歡驚駭的原因是,這男子麵上,溝溝壑壑,盡是疤痕。


  “師傅怎地起身了?”徐好好忙向男子道。


  “聽你們說得熱鬧,起來看看。姚娘子,老夫嚇到你了?真是抱歉。”


  他的嗓音,沉、潤、穩,聞之令人神清心靜。


  姚歡得了這般嗓音的安撫,覺得該抱歉的是自己,不該對他的麵容一驚一乍。


  姚歡深深一福:“晚輩不知,怎麽稱呼先生?”


  她抬起雙眸,大大方方地看著這男子,試圖以此來補救剛才的表現。


  眼神甫一相接,姚歡的駭意轉成了訝異。


  他的目光,怎地有似曾相似之感。


  男子雙眸泛出慈意,向姚歡道:“老夫趙融,今日本也應出來見見姚娘子,替我這徒兒道一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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