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舐犢情深
曾緯提著食盒,食盒裏是一屜鱔魚包子,一缽白米粥,往政事堂走。
辰巳之交,常朝的臣子們陸陸續續離開文德殿。
這些不必像宰相們那樣再去政事堂議事的官員,有的徑直回家,有的留在東廊下等著禦膳所送午膳來。
“咦,那不是曾家四郎?”
“是他。曾家嫡子四人,這小郎君風姿最佳。”
“也不小了,行完弱冠之禮都三年了吧。”
“怎地,你想與曾樞相互稱眷兄弟(眷兄弟,公爹與嶽丈間互稱)?難怪你彈劾章相公虛增邊事那般下力氣,樞相必然都看在眼裏。”
“嗬,老兄你也太抬舉我了,家中小女哪裏高攀得上。聽聞,就連蔡左丞(蔡卞)的聯姻之意,樞相都婉拒了。”
朱紫大臣家子女們的婚事,曆來是官場軼聞的核心內容之一。
聯姻意味著結盟,尤其在黨爭白熱化的時代,一場婚姻的指征作用,好比汴河橋梁四端高杆上的五兩雞毛,有助於中下層臣子們判斷風向。
曾緯將意味深長的目光甩在身後,跟著領路的書吏,又繞了兩處短短的回廊,來到政事堂外。
父親曾布,入冬後就胃疾複發,昨日回府抱怨禦膳所給政事堂準備的午膳,盡是章惇喜歡的濃膩羊湯餛飩(現代的餃子),實在難以下咽。
於是今晨卯初,曾緯隨著府裏的馬車,將父親送到待漏院後,與父親約定,自己去市肆裏買鱔魚粥。
曾緯在耳房裏候了好一陣,仍未見政事堂的門開啟。
他打開食盒,拿出溫盤。
畢竟十冬臘月,就算備了溫盤,粥與鱔魚包子,眼見著就涼了。
為了避免火災與濫用公帑,朝廷規矩,十月初一正式入冬,到次年正月三十這段時間,內侍省、政事堂、翰林院、禦史台等地方才能燒爐子取暖。
此刻,耳房裏就有個小小的炭盆。
曾緯於是幹脆用溫盤下層已經不燙的水洗了手,將鱔魚包子一個個地掰開,挑出裏頭的鱔魚肉,碼放在粥罐上。又小心翼翼地撥拉了幾塊炭,調整成一個穩定的角度,把陶罐架在上麵。
“四郎?”
忽聽一個沉甸甸的聲音喚他,曾緯忙抬頭,卻是章惇。
曾緯清楚政事堂的議事規矩,中書門下乃第二撥奏班,自己父親領銜的樞密院是最後奏班,故而,章惇出來得早些。
曾緯行個晚輩的大禮:“章公。”
章惇幹脆踏進門來,饒有興致地探頭看了看粥罐,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竹屜。
被掏空了餡兒的包子皮,敞著大口子,仿佛一張張笑容尷尬的大嘴。
章惇白眉一揚:“給你阿父送午膳?”
曾緯點頭。
“樞相吃得著實清簡。”
“老家南豐的傳統,入冬後多吃鱔魚粥,祛風濕,又養胃。”
“市肆裏沒買到鱔魚粥,就拿鱔魚包子取了餡兒泡在粥裏?”章惇揶揄道,“四郎好機靈,你真是個做轉運使的好料子。待你進士及第、得了官身,老夫定要向官家討你去戶部。唔,或者去工部,回河是個大事,調運周轉的關節甚多,都說後生可畏,像四郎這樣的才俊,定可大顯身手。”
章惇故意將“工部”二字說得重些。
曾緯感覺吃了個蒼蠅。
前工部侍郎吳安持是章惇的人。
現在吳侍郎已經在謫貶南方了。
父親曾布借著開封大水,挑動因叔父蘇轍被貶而與吳安持有過節的蘇迨,上書彈劾之。此事本來還能由新黨中亦被打壓的禦史們繼續興風作浪,將章惇門下得力幹將們把持的幾件政事一一翻出來、好好寫幾篇言事奏章,不想吳安持的親戚在蘇迨家點火,官家立即對臣工們擺出了息事寧人的態度。
章惇素來氣量狹窄,何況關涉自己的仕途。
他此刻點名“工部”給曾緯聽,就是惡心惡心這政敵的寶貝兒子。
曾緯麵如靜水,不言不語,低頭又將粥罐撥得穩了些。
章惇還想說什麽,政事堂吱呀開門的聲音傳來。
曾緯疑惑,倏地站起。
果然,不過須臾,父親曾布出現了。
“咦,樞相這麽快就出來了,今日這第三班,無事可奏?看來夏人這陣子很太平。”章惇意味深長道。
曾布和顏悅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老夫向來不是虛奏邊事之人。”
他跨進耳房,見兒子守著粥罐,眼裏慈色湧動,喉頭也仿佛已能感受溫潤粥湯流過的暖意。
章惇被“邊事“二字刺到,雙眼一眯、嘴角微噙:“子宣,老夫真羨慕你,有這般孝順知禮的兒子。前幾日蔡尚書還在念叨,不知哪位同僚家的小娘子能有福氣,教四郎相中。”
曾布撩了袍子坐下,淡淡道:“不一定非得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四郎能與娘子兩情相悅,他二人能過得開心,最是要緊。”
曾緯心中一動。
父親這話,聽起來當真熨帖。
章惇“嗬嗬”幾聲:“子宣倒開通。”
曾布一臉誠摯:“為人父母難道不應該都是這麽想的?譬如為官,想的也是蒼生百姓能過得太平些,而不是旁的。”
掃了一眼門外匆匆而過的內侍,又對章惇道:“子厚去用膳吧,我看見郝先生剛捧著食盤過去。烤羊眼睛和這粥一樣,要趁熱吃。”
“子宣不去?”
“有兒子陪著,自是就在這裏吃。”
……
畢竟已臨冬至,天上來的雪片,都是大團大團的。
卻又輕盈勝羽,仿如柳絮楊花。
曾府的馬車,軲轆咿呀咿呀,在積雪的街道上軋出兩道深轍。
曾布望了一眼窗外雪景,問兒子:“四郎,你母親是詞家高手,她寫過春夏秋,卻從未寫過冬雪,你道為何?”
曾緯搖頭。
曾布道:“因為蘇子瞻蘇學士,寫過一首《菩薩蠻,回文冬閨怨》。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別時梅子結。結子梅時別。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曾緯聽父親緩緩念了,又在口中喃喃細品,這回文詞果然有趣。
曾布道:“你母親說,她自負擅寫閨怨詞,不想蘇學士這般詞風遠闊豪邁的詞家,寫閨怨詞竟也如此出神入化,用回文之法寫的冬雪,令人感慨,餘詞皆廢。”
曾緯不語。
曾布輕喟:“其實在我眼中,你母親的詞力,當然能匹敵蘇學士,年輕時詞風亦是瀟灑如江海。隻是,她後來寫的多為閨怨詞,我想起來,就揪心。都怪我。”
曾緯依然沉默。
曾布又道:“四郎,你母親最疼你。她很早就說與我聽,望我在姻緣之事上,莫再給你一條大郎的老路。”
曾緯覺得自己的心嗵嗵嗵地猛跳起來。
“你若喜歡姚家娘子,以六禮迎她進門,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父親知曉他的心意。定是洪水後就清楚,今日才提及,曾緯倒也不太驚訝,父親始終是這樣的性子。
但曾緯驚喜的是,父親說的是“六禮”。
真的可以娶姚歡做嫡妻?
曾布盯著兒子:“宦場聯姻,師徒之間忌諱不大,譬如蘇學士替兒子求娶恩師歐陽家的小娘子,官家若問起,沒什麽說不清楚的。但你阿父我,沒有恩師家的小娘子可看中來做兒媳,給你娶個平民女子,總比與蔡卞他們聯姻,更叫向太後和官家放心些,你說呢?”
太有道理了。
父親大智慧。
曾緯高興得簡直屁股都要離了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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