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天子夫婦來探店(上)
臘月裏,黎明時分總是嗬氣成冰。
須再過兩個時辰,待太陽升至東南,白晝的光明點燃大地的暖意,汴京城才會真正醒來,開始車水馬龍、人聲喧沸的一天。
然而,紹聖二年的冬月,朝暾似乎是從東華門外一座飲子點心店裏升起的。
當周遭的店鋪街巷仍沉寂在漫漫冬夜的黑暗之中,五更過後,此處先時亮起了燈,透過窗柵散射出榴色的光芒,宛如黑沉沉海麵上躍出的紅日。
繼而,屋頂的煙囪開始冒出白氣,又似雲霧嫋嫋,飄向半空。
燈火與炊煙包裹著的這家店,遠不如這一帶的大酒樓氣派,卻端的比腳店飯鋪敞亮潔淨許多。
一圈紮得十分挺括的竹籬,圍住門口二三十步見方的院子。
沿著籬笆,甚至還植種了幾株臘梅,此季正在吐蕊。
不過,這些臘梅,注定無法演繹暗香浮動的清幽意境,因為每天的卯初,院子裏都熱鬧非凡。
梅樹下,停駐著馬匹,家仆們縮頸攏袖,在冬寒裏嘮著閑話。
梅樹對麵,則是一長溜白燈籠,上麵寫著主人們的姓名和他們供職的省寺台院。
姚歡雖然在宮門口見過官員提著白燈籠上朝時的情形,但看到宋朝大臣這些燈籠如此整齊地擺置在自己院子裏時,第一反應是,好像一排共享單車啊……
當然,作為勤奮迎客的女掌櫃,她可以吐槽開彈幕的時間並不多——即使有小玥兒來幫忙,姚歡每天清晨依然忙得像打仗一樣。
像樣的飲食店的產品定價,總要比宮門口的路邊攤高不少,否則租金、商稅、物料成本、毛利,哪裏來?
不過,北宋朝臣的工資很高,來吃早飯的官員們,每人花五六十文,並不覺得是個多大的事兒。
一早上的營收就接近兩貫,姚歡能不擼起袖子加油幹嘛。
天越冷,她的鋪子生意越好。
沒有資格進待漏院等著上朝的官員們,誰不想在十冬臘月的天氣裏,有這麽個暖洋洋、香噴噴的屋子?烘一烘冰涼雙掌?填一填轆轆饑腸呢?
店裏供應的早膳是五樣,豬肚紅棗糯米糕?菘菜蕈子饅頭?蘸芝麻飴糖毛筆酥,五米粥?新琶客飲子。
米糕饅頭和粥都是尋常點心,也便罷了?那毛筆酥頗新奇。
大如菡萏的花苞?熱乎乎地炸出來,絲絲分明,可以和羊毫亂真。因麥粉比例高,這毛筆酥雖沒有開封名點“酥油鮑螺”那樣濃膩的牛**味?卻極為頂飽。
最叫官兒們由奇到愛的?是這家的獨門飲子——“新琶客”。
詞牌名似的,據說是蘇頌蘇公起的。匾額又是官家題的,為表彰掌櫃娘子曾施粥賑災。
這飲子,帶著與煎茶不一樣的焦苦味,正與葷食、酪食和甜食相配。這個壓一壓那個的油膩?那個又抬一抬這個的濃鬱。
掌櫃娘子還備了三樣可由客觀自選是否要加入飲子的佐料。
一是蜜調桂花幹,二是糖浸橘皮絲。
第三個?則更應景,乃是采了將開未開的臘梅花?以加了鹽的雪水清洗過,一朵朵如美人兒雲鬢上的玉簪花一般。
鹽漬臘梅?投入新琶客飲子裏?由著熱氣相激?梅香嫋嫋,竟然並未被這胡豆飲子的焦香掩蓋了去。
“你們說奇不奇,這胡豆飲子的香氣如此濃烈,卻也容得肉香、**、花香並存。”
“這就叫君子豆。世間萬物,有君子之風者眾,老夫的內子也擅烹飪,她就說過,瓜菜裏亦有君子,乃從天竺傳來的苦瓜。哎,姚娘子,你可知為何?”
哎,從古到今有幾分社會地位的中老年男士都一樣,好為人師,喜歡考教別個。
姚歡正給那一桌上完點心,聽這一桌的官兒問,略略一忖,恭敬答道:“可是因為,苦瓜與任何肉菜搭著烹飪,都不會影響它們的滋味,它自己的苦味亦不失。而蔞蒿水芹,便不同,多少會將藥草氣,過給其他食材。”
“正是如此。”
那出題的官員供職禦史台,職業習慣就是喜歡長篇大論地諷諫,不免又發揮起來:“豆有君子豆,菜有君子菜,這人裏頭的君子,不少卻是偽君子。你們看看司馬光,在宣仁太後和元祐舊黨口中,一派孝友忠信、恭儉正直、進退有度、正襟危坐的君子之風,其實呢?”
另一個陰惻惻地一笑,接道:“其實呢,也沒少寫春詞豔曲。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再一個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新琶客,口吻越發促狹道:“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哎,故司馬相公這番旖旎沉迷,隻怕柳三變都自歎不如。”
最後一個“哧”了一聲:“諸位這番品評,若教偽君子們聽去,彼等自會找個‘君子好色而不淫’的說法,給你們頂回來。”
眾人哄哄著:“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宣仁太後慣的。若要洗淨元祐年間那股腐舊惡臭的偽君子之風,還是應該像章相公所奏那般,令三省、禦史台、各府各寺、樞密院,清理編纂《元祐臣子奏疏》。”
正說到熱鬧處,隻聽宮門方向幾聲鑼響,悶雷般的開啟門禁之音,催著這些官員紛紛起身,掏出褡褳結了帳。
他們再整一整帽翅,步出門外,尋了自己的燈籠,由家仆伺候著上馬,往宮門方向行去。
店內的世界頓時安靜了。
姚歡歇在牆角長凳上,看小玥兒麻利地收拾著盤盞。
晨曦微明,樓上傳來李師師的琴聲。曲不離口、弦不離手,她們吃音樂飯的,每日雞鳴即起練琴。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
寧和淡遠的琴聲,卻無法令姚歡的心真正平靜下來。
這些在朝堂曆練多年、至少應有幾分城府的政客們,如今竟會無所顧忌地在市肆裏公開編排宣仁太後,對已故宰相指名道姓地挖苦,談及元祐臣子們更是顯了惡狠狠的戾意,可見章惇、張商英等新黨,在朝中的氣焰越發如日中天。
而這些馬前卒們,似乎渾然不覺編纂臣子以往的奏疏是一種掀起“文獄”的浩劫,更不顧新黨如此的“報複”,會給本已不算清明的朝政帶來雪上加霜的危害。
政治鬥爭,果然是泯滅人性的。
偏偏她,不久前知曉了一件或許更為泯滅人性的秘密。
冬日裏忙碌的生意,並未令姚歡放下一種難受憋悶、繼而茫然得情緒。
而很快,一對夫妻的來訪,更刺激了姚歡心底的震驚。
臘月八日,朝廷又放假了。
沒做到卯時的早朝生意,接了些午市的零點散單後,流水客漸漸稀疏了。
姚歡不敢暢享清閑,趁著午後陽光煦暖,將最後小半袋咖啡生豆搬出來,又拎了爐子到院中,架上蘇頌給的改良版鐵桶,準備烘咖啡豆。
剛要開工,院外大街上忽地人馬喧鬧起來。
看著與軍巡鋪的禁軍服色完全不同的一夥軍士,嘩啦啦地就湧過來,守住了竹林街的這一段路麵,並且呼喝著行人回避。
姚歡納悶地起身,還不及走出去看熱鬧,一輛從沒見過的金頂朱漆的大馬車,已停在了小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