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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拜訪縣丞

  夜幕降臨,胭脂在四塊大石頭支撐起的木板上鋪了厚厚一層麥杆,鋪了幾塊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皮毛,才鋪上一塊縣裏公廨不要了的素縑簾布當作床單。


  “委屈娘子了。”胭脂抱歉道。


  姚歡一屁股坐在這搭在柴房裏的簡易床鋪上,由衷道:“又鬆又軟,都是日頭的暖香,何來委屈?你也快去歇息,莫累著自己和肚子裏那個。”


  胭脂走後,姚歡吹了油燈,躺在黑暗中。


  寧謐的鄉村夜晚,有助於她安靜地思考,明日跟著王犁刀去見縣丞時,說些什麽。


  在北宋縣級官製中,縣丞是最不穩定的職位,一大特點就是設、廢無常。


  大宋立國之初,並不在縣令之下設“丞”。直到仁宗天聖年間,朝廷才正式以皇帝詔令的形式,明確在開封府下轄的開封、祥符兩個“赤縣”,設立縣丞一名,這個職位,在縣簿、縣尉之上。


  帝國開始大規模設置縣丞一職,乃與神宗熙寧變法有關。由於王安石主持的變法,涉及的農業、賦稅、募役等領域,都在帝國的基層,為了推行新法,各州各軍兩萬戶以上的縣,都要設置縣丞。


  然而神宗駕崩,高太皇太後垂簾聽政,變法派受阻,元祐年間,縣丞之職,在大部分縣裏又成了空置。


  隻開封府因是國都所在之地,開封、祥符兩個赤縣本就政務繁忙,縣丞作為知縣的副手,才並未廢除。


  王犁刀是當初救過開封縣知縣性命的人,知縣對他關照有加,但平日裏他常打交道的,仍是縣丞郭修。


  王犁刀親見了小龍蝦的生長速度,晚飯時又和胭脂一起吃了姚歡用豆醬、青蒜燜燒的小龍蝦,那蝦雖還小,肉卻兼具羊肉的厚實和蟹肉的鮮甜,入了濃鬱的醬香滋味後,很是下飯,還比吃魚肉蛤蜊肉頂飽。


  麵相憨厚但心思活絡的王犁刀大兄弟,想到在庵酒店做護院時,每個黃昏和深夜由街坊酒肆送來的雞肝簽子、醬燒蛤蜊、鹵煮鴨肝等吃食,他敏銳地意識到,姚娘子所言非虛。


  這蝦不像蝦、蟹不像蟹的玩意兒,應能征服汴京人的舌頭。


  姚娘子既願意出錢,他自是願意出力。


  這門行當若真能像養鵪鶉養豬那樣發達起來,他王犁刀的女人也能穿上錦緞、用上女使養娘,兒子們也能得了縣裏最好的先生教功課、有朝一日邁進朝廷的太學,未必就是白日夢嗬!

  王犁刀一心要助姚歡成事,便將縣丞郭修從來曆到性子,都詳詳細細地說與姚歡知。


  “這郭縣丞,中了進士後,隻能是‘選人’,在南邊做過參軍、縣尉、州團練判官、州府幕職,要不是紹聖元年朝廷詔令,赤縣的縣丞隻許從孤寒登第者裏頭挑,隻怕他也來不了此地。”


  姚歡對大宋文官選拔製度略知一二,因而也明白王犁刀說的‘選人’是什麽意思。


  在宋朝,年輕文士進士及第後,隻有榜上前十幾人能直接獲授京官層級的階官,餘下的人都是“選人”,大部分散到州縣做地方官。


  如果一個選人要晉升為京官,轉遷之路比在起點作家從lv1升到大神還困難。選人不僅要積累長期的任職年限,任上不能出紕漏,還要由州府一級重量級的上司舉薦,並參加中央的統一考試。


  大部分選人,苦哈哈地在一線幹二十來年,也無法轉遷為京官,就像無數撲街作者一樣,退休在人海……


  但一個選人,如果做了赤縣和畿縣的縣丞,則可很快升為京官,去朝中九寺、秘書省、翰林學士院、樞密院等處任職。於是,京中那些權貴家庭,一旦子弟中了進士、但因名次靠後隻能做選人時,這些家庭往往會托關係、走後門,讓子弟去做赤縣和畿縣的縣丞。


  既然隻是作為進入中央文官係統的跳板,來開封府十六縣“鍍金”的子弟們,根本無心勸課農桑、興修水利、抗旱滅蝗、改良治安,平日裏隻曉得用縣裏的錢招待前來打獵度假的王公貴戚,給自己將來入朝做官羅織人脈網。


  這情形愈演愈烈,禦史不得不向天子進言,充任赤縣和畿縣縣丞的,必須是“孤寒登第者”,並且除了薦舉外,朝廷的審官院、流內銓,也要嚴加遴選。


  因而,姚歡聽了王犁刀介紹的郭縣丞的背景,還是頗為欣喜的。


  中了進士,至少是個讀書人,不靠拚爹、靠輾轉帝國各地的基層政績做到開封縣這樣的赤縣縣丞,至少是個能吏。


  又有文化,又接地氣,大概率在招商引資的事情上,比較好談些。


  姚歡於是把柴房窗外的幽藍夜空想象成投影儀,於腦海中做了十來頁介紹小龍蝦和提出租佃官田理由的ppt,方沉沉睡去。


  ……


  翌日晨間,姚歡將多煮的豆醬小龍蝦剝殼,混合著胭脂去院中槐樹打來的頭茬槐花,一道剁碎,包成炊餅,一屜子熱騰騰蒸了,兜上五六個,才隨著王犁刀去找郭縣丞。


  騾車沿著土路,往西邊廣袤的原野駛去。


  “天氣這般好,郭縣丞必定在和農人們開渠引水哩。”王犁刀道。


  騾子比不得駿馬,慢吞吞顛簸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一片熱火朝天的開渠工地。


  開封地處中原,臘月不像長城以北氣溫那樣低,農人種的,是可以安全越冬的冬小麥。


  冬小麥到了三四月的春日裏,正是灌漿的節骨眼,缺不得水。偏偏這時節,開封周遭常逢春旱,老天常常個把月都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因而,從附近的幾條大河裏引水灌溉,成了務農的關鍵。


  姚歡弄明白這番道理後,心中暗暗高興——這片土地能引水,就更可以發展圍堰養殖小龍蝦了。


  王犁刀引著姚歡,走到一個站在田埂上、頭戴烏紗襆頭的男子跟前。


  “郭縣丞,軍營那邊要的苜蓿,俺前些時日就已經和弟兄們運過去了。”


  “哼,當年太宗朝時立下的規矩,每逢領糧時,城西的禁軍要去城東領,城東的禁軍要去城西領,就是要他們這些行伍之人多跑跑腿,莫廢要體力廢弛。如今倒好,軍營離這裏也就七八裏地,他們的軍馬要吃草料,卻教縣裏的民夫出力送。個個一百多斤的漢子,莫非是百斤麵蒸壽桃,都是廢物點心不成?真他娘的是一幫鳥慫精漏的猢猻……”


  郭修本來一麵和王犁刀抱怨,一麵仍盯著不遠處的溝渠,直到罵到最後幾句,才轉過頭來,不料王犁刀旁邊竟站著個粉麵含笑的漂亮小娘子。


  他到底是進士出身,讀書人骨子裏的分寸感,哪裏就真的被基層工作真的磨滅幹淨了。


  對著婦人爆粗口,雖然罵的是耀武揚威的禁軍,郭修麵上,還是驀地閃過一絲尷尬赧意。


  姚歡卻覺得很有趣,簡直想為這個奮戰在一線、還敢於針砭時弊的大宋基層文官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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