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憑什麽拿我女兒去和親
官家趙煦的確是從劉貴妃的閣子裏過來的。
劉貴妃的毓秀閣,素來被趙煦當作溫柔鄉、避風港,後宮唯一能令他放鬆的地方。
然而這些天來,青年天子與自己的愛妃,已吵了好幾回。
起因乃是,趙煦要定劉貴妃的長女,寶昌公主,與遼國皇孫耶律撻魯和親。
“官家,詩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前朝大家口中的餿點子,怎地能用在我們的寶昌身上呢?”
劉貴妃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摟著大女兒,起先還能克製著恐懼,與天子講道理。
三歲的寶昌公主,與不過半歲的弟弟,都乖乖地倚在母親懷中,兩對和母親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水靈靈的杏眼,滴溜溜地盯著坐在對麵的父親。
劉貴妃,雖淺施粉黛,仍難掩明媚容色。
趙煦聽她用唐人戎昱的詩來針砭和親之計,剛想搶白她一句“難得你也能背幾句正經詩詞”,目光落處,卻見一張兼具少女之嬌和婦人之媚的桃花麵孔,再見偎著劉貴妃的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趙煦的削刻之語,實在出不了口。
天子於是盡量緩和了語氣哄道:“青兒,那抨擊和親之計的唐人戎昱,乃奔波流走於肅宗代宗時,此詩或因彼等酸腐文士思及大唐由盛而衰、寧國公主竟要遠嫁回紇,一時激憤所作,不足為憑。回紇本如西夏,乃草原蠻國。如今的北遼則不同,我大宋多少國士良臣,前有歐陽永叔公,今有蘇頌蘇公,出使北遼回來,皆言其歸化之風甚濃,舉朝上下尊崇儒學,南院漢官更是能與北院契丹重臣分庭抗禮,我們的小寶昌,將來好比嫁去漢家的北都而已。”
劉貴妃出身低微,平時驕橫跋扈不願收斂,看起來又蠢又凶,多是為了彌補從前深深的自卑,到了關涉骨肉利益的時刻,再笨的女人也會變成敏感的母豹,豈是那麽好騙的。
她冷笑一聲,低頭對自己懷中的大胖兒子道:“你爹爹歲初祭祖回宮,還抱著你歎道,幽雲故地,怎可落於北蠻契丹之手,現下倒有趣,轉眼之間,胡虜之地竟成了漢家北都。那邊既然這樣好,你阿姊一個庶出的公主,怎好搶嫡公主的風頭?你爹爹,怎地不讓皇後的福慶公主去和親?”
“放肆!”
趙煦將茶盞往案上重重磕去,唬得幼子幼女和他們的親娘,皆是一抖,兩個娃娃當下就癟了嘴巴,眼看便要哭出聲來。
毓秀閣新晉管事都知郝隨,瞧著不對,忙招呼奶娘,或抱或牽,將公主與皇子領去院中。
趙煦默了片刻,也往外頭望去。
寶昌公主一襲繭白湖綠的襦裙,小小的身體在陽光裏跳躍奔跑,仿佛仙子精靈似的,便是翰林院的丹青高手,亦畫不出這般美好的畫麵。
皇後所生的福慶公主,長得像爹,劉貴妃所生的寶昌公主,長得像娘。
趙煦實則,對兩個女兒一般喜歡。
趙煦在前朝臣子跟前,議及和親之事,本以為自己能如從漢到唐、從皇帝到將軍那些父親們一樣,為了國之利益,拋了婦人之仁,幹幹脆脆地把女兒許出去、送出去。
然而此刻,他才發現,做爹爹的,心疼起來,不比當娘的輕幾分。
趙煦歎口氣,向板著麵孔的劉貴妃道:“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的一個孫女,太子的姐妹,已成了夏皇李乾順的妃子,目下契丹人為太子的長子求娶大宋公主,你就算是個深宮婦人,也該知曉契丹人的意思。”
又道:“你以為我不想取回幽雲故地?但以如今情形,北邊與西邊如何能同時開戰?契丹人亦是內憂外患,夏人在西虎視眈眈,聽說北邊粟末水的生女真亦在崛起,契丹人此時拋繡球過來,並非虛情兒戲,應有與南朝約定不被離間之意。況且耶律洪基當年稱仁宗帝一聲伯父,向來對我大宋禮數周到,大不了,我與耶律洪基定契,將來他這重孫子耶律撻虜若做了皇帝,蕭氏封契丹皇後,我們的寶昌封漢家皇後。當年遼世宗的甄皇後,不就是後晉宮中的漢人?”
趙煦放下身段,軟了腔調,見劉貴妃還是麵若冰霜,連個正眼都不給自己。
青年天子的氣,未免又上來了幾分。
他認為,自己不得不將一國天子的身份放在父親的身份之上時,劉貴妃作為一直來不知領受多少恩澤與寵愛的皇家妾氏,懂事的表現,難道不是也放下母親的本能,來堅定地支持與安慰他嗎?
否則,他要她作甚?
和娶了皇後孟氏那木頭,有何區別?
木頭還比她好些,木頭至少不會跟自己哭哭啼啼地鬧。
趙煦站起來,離開毓秀閣前扔給劉貴妃幾句話:
“皇後膝下隻一個公主,將來也未必再有生養。況且福慶公主是嫡出的長公主,耶律撻虜的母親就算是宰相蕭常哥的女兒,也隻是太子的側妃,福慶怎可許給耶律撻虜?你且再思量思量,身為國朝貴妃,哪有好事占盡、還想讓中宮皇後替你擋箭的?”
……
趙煦離了劉貴妃的閣子,心焦氣躁地沿著荷花池逛悠,卻覺得夏日清風、菡萏幽香亦不能解胸中煩悶。
忽地聞到一股獨特的焦糊味,抬頭舉目,講筵堂赫然眼前,他才想起來,那姚氏應是在裏頭烘咖啡豆了吧。
趙煦帶著隨從,直衝衝地進了講筵堂偏殿,坐下,略略掃了一眼周遭,對立在童貫身後的姚歡道:“姚氏,你給朕煎一碗胡豆飲子來。”
他話音剛落,忽地感到胸骨後一陣刺痛,不由自主地劍眉緊擰,右掌撫上了心口。
幸好隻是瞬間的難受,很快恢複過來。
姚歡瞧天子這副模樣,暗道,這莫不是心絞痛又犯了吧?
忙附身道:“官家,這胡豆飲子,既有提神之功,亦可令心跳加劇,官家若此刻心有不適,飲不得。”
趙煦一怔,盯著姚歡道:“唔,你倒心細。還是上回來宮裏,因誤放山楂之事,長了記性了?”
姚歡垂首不語。
趙煦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正看到她的麵頰輪廓映在逆光裏,大概這女子已經忙活了有一陣,額頭頰邊,一層汗珠被襯得亮晶晶的。
去歲這女子頭一回進宮,因是向太後叫來做一番厲行節儉的戲,又冒犯了劉貴妃,趙煦大發雷霆之際厭棄一切皆因這女子而起,故而沒怎麽打量她。
後來陸陸續續見過幾次,都在冬天,她荊釵布裙穿得像個枕囊,與婀娜二字渾無關係,且是跟在蘇頌、曾布等人身後回話,趙煦亦無暇細看她。
隻今日,趙煦才發現,這姚氏五官秀挺、麵色紅潤、襦裙輕盈,看起來比後宮有份位的娘子們質樸清新,又比宮婢們多了幾分婦人的成熟爽利。
很是特別。
趙煦的眉頭化得更開了些,溫和了口吻道:“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