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支邊的邵清
大漠風塵日色昏。
慶州城內的鵝池畔,城內居民排成輻射狀的十來支隊伍,等著從池中打水。
宋真宗鹹平五年(公元1002年),出身黨項族平夏部的李繼遷,攻下了北宋的軍事重鎮靈州。
宋人在西北的軍事防線被迫不斷向南收縮。
在此後的一百餘年間,宋遼和平,但宋夏的戰爭愈演愈烈。
以今天陝西省的延安和榆林、寧夏自治區的吳忠和固原、甘肅省的平涼白銀定西等地,直到青海省的東部,這條線,成為北宋與西夏長期對峙的軍事分界線。
界限以北,屬於夏人占據的地盤,廣袤的荒原上,布局著沿襲唐代名稱的靈州、銀州、夏州、鹽州等城池。界限以南,乃是宋人治下的邊軍,陝西四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秦鳳路。熙州開邊後,增加了熙河路,改為陝西五路。
在大宋西軍五路中,環慶路處於頭部地位。
慶州則是環慶路的軍府所在地。
畢竟地處西北,比不得中原一帶水係豐饒。慶州城的水源,隻有城外柔遠河與城內的鵝池兩處。
這些時日,宋夏常有交火,為防細作,慶州城門緊閉,城內居民便隻剩了鵝池一個取水地。
此時尚未到七月流火的涼爽季節,白日裏驕陽灼人,向晚時分,鵝池畔才會聚積起人群。
“那人就是叫作邵清的?朝廷派來巡療的祗候郎中?”
“年輕吧?長得也不錯,舉止一看就是東京人。”
“哧,你去過開封城麽?你知道開封城裏的男子是啥樣?”
“你急個甚?我是沒去過,但我阿父和阿兄在章經略帳下已久,自是跟著都去過開封。他們講,京城的男子,就是邵郎中那般,斯文有禮、不驕不躁的。”
“噫噫噫……看你口涎都到嘴邊了,你阿兄既然得章經略青眼,就讓他替你給章經略說說,要不,你家招了這邵郎中做上門女婿罷?聽說他是孤寒出身,你們瞧,他身上的袍衫,打著好幾個補丁。”
取水的隊伍中,幾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湊在一處,再是刻意壓低嘰嘰喳喳的嗓音,也掩飾不住這個年紀情竇初開、喜好議論青年男子的熱情。
那邵郎中長身玉立、靜默不語的樣子,真好看。
就算穿著布丁衣衫,拎著個斑駁的水桶,也渾無狼狽困頓之相。
倒比城頭那些鎧甲森森、高壯威武的守將,更招人喜歡哩。
所謂“遠香近臭”,放之四海而皆準。
慶州城裏這些軍校家庭的女兒們,自記事起,目力所見皆是孔武有力、不打仗也要打架打獵的老少男子,難得看到個朝廷派來的青衫儒雅的醫官,豈有不矚目的道理。
可惜,老天似乎不知顧念人間女子們這初漲的春情。
幾個小娘子正想趁著結伴打水的機會,好好欣賞品評一番斜陽裏的邵郎時,遠處一匹軍馬四蹄卷塵而來。
“邵郎中,徐將軍的傷口又迸裂了,章經略請你速去看看。”
馬背上跳下來一個軍士,口氣急促。
他一把接過邵清手裏的破木桶,恭敬道:“我替先生打水,先生騎我的馬去吧。”
邵清的麵上,一絲難色轉瞬即逝,深吸一口氣,攀了馬的韁繩,笨拙地翻上馬鞍。
大約他拽繩子的手法不對,那軍馬饒是受過訓練,也不免搖頭晃背,想告訴背上的生瓜蛋子騎士,自己不舒服。
馬兒這般一動,邵清屁股一歪,眼見著就要落下地來。
好在來傳命的軍士身材極其高大,人又敏捷,見狀忙扔了木桶,搶上前去,一手掣韁,一手扶住邵清的側腰,硬是將他頂回了馬鞍上。
邵清坐穩後,向這軍士道完謝,肩膀緊聳、雙臂僵硬地提著韁繩,驅馬而去。
那背影,實在,不大瀟灑。
待一人一馬別別扭扭地走得遠了,軍士帶著嗤笑的神情搖搖頭,轉身對著那幾個關注這一處動靜的小娘子,語氣促狹道:“這歲數的男人,連馬都不會騎,虧你們像見了天神一般。”
小娘子裏最是牙尖嘴利的那個,嘴角一撇,反唇相譏:“馴服了馬兒很了不起麽?教夏人的弩箭刀槍戳了皮肉,是馬給你們治好的?”
……
慶州軍府,議事堂中。
大宋歡慶路經略使章捷(應為“楶”,本小說中同音字),聽了邵清關於副將徐業傷情的稟報後,凝重的麵色稍許釋然些。
徐業是跟了章捷快二十年的親信武將。
去歲,樞密院的曾布,聯合熙河路帥劉仲武,查出章捷身邊的另一員虎將趙延被夏人收買後,章捷一度對徐業也甚為提防。雖然徐業很快就將一門老小從慶州送到開封,包括自己尚未年滿十八歲的長子,章捷對他的態度,仍然甚為微妙。
直到此番出擊,徐業率兵馳援宋軍的一處要塞堡壘,連神臂弩都擋不住夏人的鐵鷂子時,是徐業一馬當先衝出寨去,帶著百餘西軍精卒血戰一場,才保住了要塞未失。
夏人詭詐,但凡見到主帥出擊,有專門的弓弩手,用喂過西域毒藥的箭矢射擊。徐業在拚殺時中了這樣的冷箭,被送回慶州城時,傷口潰爛不說,竟是神智也不清了。
幸虧朝廷的隻候郎中邵清,果然不是個繡花枕頭,很有兩把刷子,調出的外敷和內用草藥,似是慢慢將毒解了。
此刻,章捷命人給邵清端來清水,讓他洗淨沾染了徐業傷處汙穢的雙手後,和藹地請他坐下。
“邵郎中,你可真是與我環慶路有緣。當初汴河邊你救了那抗婚的娘子後,老夫與你說過,若科考不中,亦可來我環慶軍中。果然一年之後,你我就重逢在慶州。你醫術高明,亦吃得邊關的苦,待秋來回京進奏,老夫會為你好好報一報功。”
邵清起身謝過,誠然道:“章經略,晚輩食朝廷之祿,自當傾盡全力。軍將的刀劍傷,能得及時醫治,至關重要。晚輩可隨軍出塞。”
章捷笑道:“甚好,是個不膽聳的。不過,聽說你連馬都騎不像樣,那隻能跟著步軍和輜重咯。”
言罷忽又補了一句:“老夫分明記得,那一回在汴河邊,你的身手十分敏捷。騎馬有什麽難的,還是用心練練罷,走路太耗體力。你醫術高明,在我軍中,可比驍將還金貴。”
邵清忙道:“晚輩這幾日就好好練習騎術,隨時聽候章公調遣出塞。”
出得軍府,已是夜氣四合的酉戌之交。
邵清也不覺得餓,在漸漸寧靜下來的慶州古城裏,緩緩踱步。
慶州城,是姚娘子的家鄉,亦是她少女時情竇初開、與人定情的地方。
邵清自來到慶州,就以姚家京中朋友的身份打聽過。知州底下一個小小的文書官,曾是姚父的故舊,倒是熱心,給他指點了姚家的舊宅。
不過是邊城裏最常見的泥牆柴扉的小院,已住了別的人家。
今夜是月半,中天那輪玉盤,清輝無限,盡撒大地。
邵清不知不覺又踱到了那個小院外。
他抬起頭,望著皓月,以及那些不太分明的星星。
這個角度的夜空,姚娘子也看過多次吧?
她在京中還好嗎?
她與曾緯,開始行六禮了嗎?
邵清的心頭,隱隱有擔憂。
離開開封時,正是曾緯那篇策論傳得沸沸揚揚之際,就連蘇頌,也在邵清麵前表現過驚異與失望。
而身處西軍前沿,邵清多少也耳聞,章捷勉勵諸將開疆拓土時,就援引了官家欣賞的策論中所崇尚的激進方針。
“宣仁太後臨朝時的割地之辱,我輩必當洗刷之!”
這是邵清數次在軍府、在街頭,常常聽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