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俘虜(下)
邵清將夏人俘虜的包袱解了,見到裏頭又有好幾個小包。
他打開一件件地檢視,又仔細地聞了聞,向徐業道:“徐將軍,這些粉末都是幹地黃、突厥白、蜣螂粉等,確是醫治金石瘡傷並活血化瘀的藥材。”
那夏人俘虜道:“原本的毒藥,是烏頭、斑蝥和砒霜磨成的粉。自你們越過宋夏邊境,打了勝仗、斬首千餘後,帶頭人就領著我與另一個,暗中跟了你們半個多月。此前,營地依傍的始終是溪灘,皆為活水,下毒用處甚微,直到前日看到那小潭,帶頭人才吩咐我們下手。”
“你怎麽換的毒?”
“腰帶,我將這些藥材粉縫在腰帶裏。因毒包由我看管,我夜裏能得便宜換了。你們若還不信,去小潭西邊百餘步的小林中,堿蓬叢下掘土視之,當能看到我掩埋的那些毒藥粉。”
徐業對身邊一個親信交待了兩句,命他出帳點幾個精幹的牙兵,去這夏人所說的地方勘察。
退在一旁的邵清道:“徐將軍,聽來他早有此謀,他選的那些治傷藥粉的外觀,與毒藥粉末相仿,形狀、顏色幾乎能一一對應。”
徐業又讓靠在蒲團上、飲過熱酪漿後續上了些氣力的劉阿豹,複述事情經過。
劉阿豹道,自己午後就去林中練弩,不想因這一陣太疲累,尋了處落葉堆歇息,竟一覺睡到半夜。黑漆漆中聽到有夏人對話才驚醒。
劉阿豹亦是邊關長大的,能聽懂簡單的西夏語,又見三人往水源處走,估摸著他們要下毒,一時擒賊心起,摸出背著的弓,想射殺他們。未料第一箭就失了準頭。
他邊喊邊往林外跑,驀地想起神臂弩還在樹坑中,匆忙間又回去拿,這一來一去,就陷入了他們的包圍。
“當中有個鐵塔似的,身手極好,林子裏黑得不見五指,他飛過來的匕首卻仍戳了我的肚子。我當時覺得今日定是要折在他們手裏,也顧不得旁的,抓起弩機往樹幹上砸。”
徐業聽到此處,點了點頭:“你是好樣的,性命攸關的時候還記得我大宋的神臂弩不可落入夏人手中,寧可毀弩。”
劉阿豹喘口氣,指著夏人俘虜又道:“鐵塔壯漢過來要搶弩,不想他這個同伴,竟上去阻他,拖著他說快些走,莫教巡防的宋軍發現了。他兩個這般拉扯,我又得空,拚下氣力砸了好幾回,弩就散了架。壯漢踹開了他,撲來逮住我,將匕首又,又……”
劉阿豹不由自主哆嗦起來。那種腹部被敵人用匕首活生生再次拉開的恐懼感,是個人,回憶起來都會哆嗦,與勇敢還是怯懦無關。
但他旋即又擔心教徐業和同袍們看輕去,忙掩飾地輕咳幾聲,忍著腹部那火辣辣的撕裂疼痛,指向夏人俘虜:“沒想到,他忽然,從後頭刺了那壯漢的咽喉,另一個與他扭打,也被他取了性命。恰在那當口,吾營巡防的弟兄趕到,一箭射到他,將他捉了。”
劉阿豹素來嘴皮子利索,重傷不耽誤說書的本事,區區一個時辰前發生的驚心動魄故事,被他描畫得,猶如又在眾人麵前演了一遍似的。
徐業麵色和緩了些,示意帳中親兵替那夏人鬆了綁,又給他倒了杯熱酪漿。
邊關征戰,物資緊缺,酪漿這種能給人的身體帶來很大熱量的東西,勝過金銀財寶。
那夏人卻隻抬起未受箭傷的左邊臂膀,伸手接過,咕嘟嘟一飲而盡,麵上仍是既不倨傲也不諂媚的神色。
徐業居高臨下睨著他:“你叫什麽?”
“馬慶。”
“你為了救宋人,不僅壞了你們的計策,還殺了自己人,是何緣由?”
“我被編入的是巡檢司‘備環慶、原州”一部,和‘撞令郎’們在一起,有時看不得宋人被欺辱,出頭爭幾句道理,就一同被黨項人打。”
西夏的軍隊有三個層級:直接護衛皇帝的“國主護衛軍”,戍守都城的“中央軍”,負責對外征伐、常年與鄰國交戰的“地方軍”。巡檢司就是西夏在各地所設的統兵官,與大宋的“巡檢司”類似。
而俘虜馬慶所說的“撞令郎”,乃是西夏地方軍中的漢人士兵。夏人在戰爭、侵地等過程中俘獲的宋人男子,若勇力尚可、且願意投降的,夏人就將他們編入地方軍中,稱為“撞令郎”,每次打仗時驅趕在前頭,說得好聽叫衝鋒,實際就是負責送死、給後頭的夏人擋箭。
徐業若有所悟:“所以,你不恨宋人,反倒恨黨項人?”
馬慶目光坦蕩:“就算我是黨項人,在我想來,與宋人開戰,也應該於陣前光明正大地打,怎可使出下毒這般陰詭之計。至於今日殺了自己人,我也是為了活命。他倆,他倆是黨項人,同族的,我錯手結果了一個,另一個就算不殺我,也不能教他走脫了。倘使他向巡檢司舉告……”
馬慶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低了下去。
徐業聽這馬慶,不但一口漢化說得頗為利索,且冷冷的語調並未掩蓋他精準的表達能力。
再細細打量,隻見他布衫破舊,遠比帳外那兩個已成死人的同伴身上的裘皮衣褲寒磣。
徐業暗忖,此人的先祖就歸順了羌部,看著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照理能入中央軍甚至國主護衛軍,怎地去到邊鎮軍和撞令郎們一道,混得這般不堪,怕不是黨項人素來對他家一門不地道。他怨恨母國,對同樣是漢人的宋軍抱有同情,倒,也不算太說不通。
徐業眯了眯眼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今夜這事。
到底是個夏人俘虜,從自己手裏放歸,萬一將來被軍中哪個吃裏爬外、賣主求榮的去做文章……畢竟趙延那王八羔子出事後,自己再是問心無愧,行事也還得小心些。
徐業遂道:“你已進了我宋軍軍營,現下我也不好輕易允你離開。此前我環慶軍屢屢大捷,得了你們幾個貴人俘虜,已在慶州城,須送往東京,由我大宋天子行釋俘禮。你夏語和漢話都說得,正好此去慶州,為他們作通譯。唔,你莫怕,彼等都是領擒生軍的,是鳳凰,與你們這些野雞麻雀般的撞令郎不是一路。況且天亮拔營之際,本將自也會周知全營,你的兩個伴當,乃是被巡防的宋軍所斃。”
馬慶麵露疑慮,但眸光卻從方才的冷黯蒼涼,轉現出一絲憧憬之色。
徐業帶著施舍的驕傲俯視著他:“怎了,不高興?馬慶,依你所言,你本就是漢人。你倒還有些吾族的種氣,是條漢子。本將這回要還你個人情,你不用回去打仗,一路有吃有喝,到了我大宋京城,隻需去宣德樓前磕幾個頭,就能獲得開釋,說不準,天子還賞你些銀錢絲帛。”
馬慶無言,但一頭磕在了徐業麵前的地上。
徐業擺擺手:“唔,你也正可好好思量一番,要不要做歸義之人。若有此心,到了慶州,本將引你去見見章帥。”
言罷,示意左右將人都帶下去。
邵清上前作揖道:“徐將軍,不如先將他們都安置在下官帳中,看傷、換藥,亦方便些。”
徐業應允。
走出帥帳,已將近卯時。
天色微明中,邵清看到了方才自己來時忽視了的一堆東西。
劉阿豹那支散了架的神臂弩。
“我的弩……”
劉阿豹躺在破木板上,教人抬著,也未忘了他的吃飯家夥。
“我給你抱去押運輜重的弟兄那邊,回慶州修罷。”邵清安慰他。
邵清邊說邊蹲下來去撿。
他複又起身時,看到夏人俘虜馬慶,正盯著自己手裏的弩機散件,目光忽然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