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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見麵

  姚歡站在胡人坊的坊口,等邵清來接她。


  由於擔心竹林街附近的禁軍裏有張阿四的狼兄狽弟,邵清將她與賀詠見麵的地方,安排在了胡商朋友圖麥特和契裏的宅子裏。


  坊口沿街,都是飯食鋪子,賣著各種各樣的胡餅,蒸籠、烤桶裏冒出陣陣熱氣與香味。


  離姚歡最近的一家,賣的是髓餅。


  店家將羊骨髓切成小丁,與蜂蜜、酥油一道和在麵團裏,揉成圓餅,用前端有花樣子的木棍戳出花紋,放到陶缸爐中烤製。


  那些陶缸爐子,很像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坑。


  白花花的、帶著油光的麵團子被放進去時,仿佛是人類在對它們進行一種獨特的掩埋儀式。


  但正如解庖丁解牛對於饑餓的人群來講,意味著無關血腥的慶典,這些髓餅進入煉獄般的饢坑後,也意味著很快就有美味誕生。


  約摸烤製小半炷香的時間,髓餅出爐了。


  它們的體積大了足有一倍,豐滿圓胖,軟乎乎的,看著竟有些像麵包,與胡餅裏常見的薄脆芝麻扁餅很不一樣。


  姚歡掏出十文錢,買一個小的嚐嚐。


  仁宗時開封城的羊餡兒大饅頭,三文錢一個。現在,據說帝國的糧田麵積在不斷擴大,從夏人手裏奪回的土地亦能養出更多肥壯的羊兒,然而稍稍帶點葷腥的饅頭餅子,兩位數起。


  房價、物價、人工價都在飛漲。起碼從這一點來講,變法派的口號沒有誆人——如此昂貴的生活成本,依然有無數人湧入開封這樣的大都市,帝國禁軍的數字也依然往上竄,嗯,看來是真正富國強兵的盛世了。


  姚歡啃了一口髓餅。


  這加了羊骨髓的黃油麵包似的玩意兒,口感還真不錯。


  羊髓烤熱後混在麵餅中,柔軟又油潤,咬到一口,有爆漿感。


  隻是,到底是羊肉,與後世的火腿麵包或豬肉鬆麵包比,略有些膻氣。


  姚歡與胡人店主搭訕道“這個羊髓的膻味,有些大,下回你戳花樣子時,戳得深幾分,在麵窩裏撒些蒜末蔥末,一同烤得香噴噴,能去膻呢。試試唄?”


  店主心道,你花錢吃肉,不就為了開個葷麽,又不是吃菘菜蘿卜,還頭一次聽說,有人嫌棄羊肉有肉味兒的。


  但買賣人,心裏再鄙夷,口中照樣蓮花盛開。


  店主帶著“你花了錢、說什麽都對”的謙遜,笑道“好咧,好咧,娘子是行家。”


  姚歡被羊油膩到,很想來杯深度烘焙的美式壓一壓。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辨出陣陣熟悉的焦香傳來,忙問道“老丈,附近可有賣那種胡豆黑飲子的?”


  髓餅店主熱情一指“有哇,娘子往東走幾步。”


  姚歡依他所言,尋得在煮咖啡豆碎粒的飲子店。


  果然胡人都開始熟悉,這種原本產於西域更西的胡豆,要烘烤後烹煮,才有獨特迷人的風味。


  姚歡剛想買一杯同行做的咖啡嚐嚐,邵清在身後喚她。


  姚歡回頭,邵清手中已拿著兩隻竹筒,朝她示意。


  姚歡走過去,邵清輕聲道“此處的胡豆飲子鋪,眼瞅著也要遍地開花了。巷子裏這家,煮出的更好些,我買來你嚐嚐。”


  言罷,邵清的目光落在她手裏啃得不剩多少的髓餅上。


  姚歡暗忖自己的表現,似乎顯得有些太沒心沒肺。


  今日要見的,畢竟是她曾經願意為之殉情的青梅竹馬的戀人,她還有心思先逛食攤嚐美食,未免怪異了些。


  “我要見他了,有些緊張,就想吃東西。”她隻能這麽解釋。


  邵清目光溫潤“我明白,就像有時候,將軍們指揮大戰前,會獨自去湖邊,靜坐釣魚。”


  姚歡啞然失笑,你給我把境界拔得忒高了,我緊張,隻因為是個冒牌的。


  邵清遞給她一截竹筒咖啡“你喝著,什麽時候想進去了,我們就走。”


  邵清的話語,比熱咖啡還暖。


  他好像,有一種天賦,當你不知道需要怎樣的回應時,他那句話一出口,你就豁然開朗,對,就是那樣的回應。


  姚歡方才的默默揶揄,忽地變作全新的感觸。


  她瞄了一眼他的直裰,是那夜他救她出來時的同一件。


  這是一個不曾給她任何男性壓迫感的懷抱。


  她可以在其中進行緩慢的修複,可以在其中享受舒適的孤獨,也可以在其中什麽都不想,沉沉睡去。


  ……


  屋子裏,賀詠帶著踟躕之意遠遠地站在窗邊。


  他像此坊的西域胡人那樣,拿頭巾遮住了大半個麵龐,隻露出目光灼灼的雙目。


  不僅為了從都亭驛過來的路上,能避人耳目。


  他更怕,自己如今的麵貌,如果不經任何緩衝地突然亮相,會嚇到姚歡。


  院門響。


  賀詠遙望見進來一男一女,霎時抑製不住激動,往門邊邁了幾步。


  與邵清身邊的姚歡目光相接時,賀詠愣了愣,才開口道“你是,歡兒?”


  邵清敏感地辨出,賀詠的口氣裏,不僅僅是近鄉情怯的無所適從,更帶了隱隱的疑惑。


  想來他二人分別五載,姚娘子從剛剛及笄到如今的雙十年華,無論麵貌與氣概,都變化頗大。


  姚歡則沒有馬上應答,她也盯著麵前的男子,幾息後,她不得不放棄了最後一點幻想。


  姚家姑娘的魂魄,看來真的一絲一毫也沒留下。


  什麽見到前男友後、從靈府深處冒出記憶之類的梗,完全不存在啊!

  賀詠對她來講,就是個徹底的陌生人。


  這咋整?

  對了,有個萬能開場白。


  “你,這些年還好吧?”姚歡躲閃開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問。


  她硬著頭皮也做不出失聲飲泣的反應。


  邵清見二人說上了話,衝賀詠點個頭,要轉身出去。


  不料姚歡仿佛下意識地,抬手做了個想拉住他袍袖的動作,又訕訕地把手放了下來。


  房內多一個“外人”,就會少一種久別重逢、互訴衷腸的氣氛,也就少幾分穿幫的可能。


  邵清,你連命都救過我好幾回,今日救場也得靠你。


  賀詠注意到了姚歡這微妙的舉止。


  然而他心中的欣然,竟多過黯然。


  邵清口風再緊,那日去柳氏宅子裏救姚歡,深夜才回到都亭驛,麵對賀詠的探問,也隻能將曾緯的淵源說幾兩頭緒。


  賀詠慍怒過後,又莫名生發出慶幸。未與那權貴公子情陷太深,便能跳出坑來,是好事。


  自己與歡兒無法再續前緣,邵清堪為良配。


  這份真摯而豁達的念頭,從慶州一路行來,就盤旋在賀詠的腦中。


  賀詠越是對惡人懷有徹骨的仇恨,就越希望,被惡行改變了人生的愛侶,仍能將另一條路,走成柳暗花明的坦途。


  “邵兄不必回避,”賀詠道,“今日原本也有些商議之事,要請邵兄一同參詳。”


  姚歡分明感到賀詠目光中的別樣意味,但此時,顧不得這些了。


  邵清淡淡道“好,吾等坐下敘話吧。”


  三人在窗下柳木桌案邊坐了,賀詠緩慢地解開頭巾,一邊摘一邊道“你莫怕,這些都是毒蟲蟄的,黨項人用他們的土藥救回我一命,但留下這副鬼麵。”


  姚歡上輩子在醫院住過大半年,同一層的另半邊病區都是燒傷病人,她對人類肌膚上的恐怖外傷,心理承受力沒有那麽脆弱。


  她甚至向前傾了傾身子,不帶任何躲避之意地,望著桌案對麵那張令人同情的麵孔。


  “命在,最要緊。”姚歡道。


  她想,這也是一句不會出錯的話吧?


  賀詠愴然“是的,有命在,我就能在元日獻俘儀式上,向天子喊冤,請求朝廷斬鄧洵謙,將蔡京、鄧洵武等人入罪!”


  什麽?

  這都啥和啥?

  姚歡驚詫。


  她不由看向身邊的邵清。


  邵清此前,沒有與她說這一節。


  賀詠繼續道“官家知道我還活著,世人知道我還活著,你的守節牌匾,就可以摘下,你應該嫁人,好好過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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