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按部就班
待蘇轍的目光投向桌上第四道菜,段正嚴眼中越發掩不住學生盼著老師誇讚的期許來。
蘇轍仿佛不願在孫兒麵前賣關子的慈和祖父,笑著直言道“參差荇菜,左右采之。這一道菜,真可算《毛詩》的招牌咯。”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乃《詩經》三百篇的第一篇,《關雎》中的句子,故而蘇轍笑言眼前這道涼拌荇菜為詩經的“招牌菜”。
春意盎然的時節,正是“荇菜”這種水生植物旺盛生長的時候。
筠州城內外,水係發達,水質清良,街邊隨處可見到賣現摘荇菜的小販。
客棧掌櫃,聽聞客人要請蘇轍吃飯,代為買菜自是十分用心,選來的荇菜葉子,片片碧綠水靈。
姚歡半個月前在船上,吃過數次廚娘就地取材的各樣水生植物,對於浮萍似的荇菜的口感、烹熟所需的火候,大致有數。
今日這些荇菜,姚歡用笊籬兜著,在沸水裏稍稍燙軟。
雞蛋打散後,在蛋液中滴一些菜籽油,鍋中則不要放油,直接攤烘成春卷皮子似的蛋皮。
春筍也入沸水,多汆些時辰,待草酸盡去,撈出。
將這般先行細致處理後的荇菜、蛋皮、春筍,都切成絲,碼在盤中。
另取米醋和黃豆清醬汁調和,放入這個季節特有的調味品——蓼茸,拌勻後淋在荇菜蛋皮筍絲上。
這做法其實簡單,像後世西方的蔬菜色拉或者東北大拌菜。
但步驟簡單,不等於口感簡陋。
蘇轍一筷子下去,隻覺得荇菜的清香、雞蛋的葷香、春筍的鮮香,經了清醬的微鹹、米醋的微酸、蓼茸的微辣合力點撥,越發刺激舌尖味蕾,教人嚐來好不歡喜。
白日裏那對盜鹽的耆長父女既然生機未滅,還能有轉圜的餘地,眼前又是質樸可愛的三個年輕人,蘇轍既飲既食間,談興漸濃,曉得年輕人為求學而來,便將自己關於《詩經》和《聖散子方》的研究娓娓道來。
段正嚴更是興奮。
他此番來到大宋,於學問之事上,兩大心願便是拜訪程頤和二蘇。在伊川吃了程頤的閉門羹後,段正嚴確實有些鬱悶,不想到了筠州,能得蘇轍平易相待,甚至把酒言歡,暢論詩經。
段正嚴如身處美夢之中,一高興,喝酒便停不下來,全桌數他喝得最快、最多。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段正言又不是那會用六脈神劍將酒逼出指尖的版段譽,不到半個時辰,小王子已是眼中霧翳層層、口中說不出順暢的語句,嘿嘿了片刻,終於“咚”地一聲,將頭磕在桌上,醉倒,睡著了。
“這娃娃不勝酒力呀。”
蘇轍還在兀自笑言,邵清忽地麵容轉為沉肅,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默默地向蘇轍奉上。
蘇轍微感詫異,接過信展開。
寫信之人,竟是侄兒蘇迨。
元祐元年,當今官家趙煦剛剛即位,祖母宣仁高太後臨朝,舊黨臣子紛紛受詔回京。蘇轍與兄長蘇軾,得以相聚開封、同朝為臣。當時兄弟二人的宅子都買在開封城西,退朝後,蘇轍常去蘇軾府中,或與兄長烹茶閑談,或教授子侄文章與書法。
因而,蘇轍對蘇迨的筆跡十分熟悉。
蘇迨在紙上隻有寥寥數語,證明邵清與姚歡乃有事稟報的可信之人。
蘇轍抬起雙眼,看向邵、姚二人。
邵清幽聲道“請蘇公移步晚輩房中敘話。”
……
這個紹聖四年的春天,蟄伏在帝國朝堂中下層的政治動物們,仰望頂層的洶湧風波時,充滿了不遑暇食的激動。
自穿上官袍、戴上烏紗帽,還從未見過這般板蕩起伏的好戲。
眾人原本都以為,朝廷要追廢宣仁太後,殺二蘇,不想剛毀了上清宮裏蘇軾所寫的碑文,就發生了星變。
官家於是,隻將死了十幾年的老宰相王珪,以當初陰謀廢立為由,追貶為一介參軍。
章惇不肯就此罷休,硬拖著蔡卞,擬好廢宣仁的詔書,力勸官家簽發。官家當日將未蓋帝印的詔書帶回福寧宮,正猶豫不決時,已在隆佑宮就寢的向太後聽聞消息,披頭散發地連夜趕來,大哭著阻止趙煦莫做下這樣大逆不道的舉動。
翌日,官家上朝前,親手將章、蔡二人所呈的詔書燒了。
章惇不知這開春以來是受了什麽刺激,脾氣越發大得嚇人,竟沒憋到政事堂單獨奏對時,而是直接於常朝的殿上發問,官家為何不下詔。
官家正厲聲斥了章惇一句“章卿家是要讓朕將來無臉進太廟見列祖列宗嗎”,曾布就出列奏對,道是如今有一大案,遠比朝議是否要追廢宣仁太後重要得多。
接下來,殿中侍禦史楊畏出列,彈劾中書舍人鄧洵武與翰林承旨蔡京,遙控遠在環慶路的鄧洵謙,於軍中私放高利貸數年,至軍紀頹壞,鄧洵謙更有殺害知情邊軍將士以滅口的惡行。
這個楊畏,素來在百官中享有楊三變的諢名兒,因他比蔡京還會見風使舵,哪管新黨舊黨、洛黨蜀黨,誰得勢,他就投誰的黨。此人名言東府的飯,也吃得,西府的飯,也吃得,有甚分別。
當時殿上百官,紛紛感慨,楊禦史正月裏還是蔡家的座上賓呢,就因為蔡卞在升官之事上,先將人情用給了鄧洵武,楊禦史便一刻也等不及,投向曾布的西府要飯去了。
真是比雞兒巷裏的姑娘還薄情寡義。
這哪是楊三變,分明是楊萬變。
楊畏這邊話音落下,那邊蔡京和鄧洵武已是急著要斥曾布與楊畏血口噴人。
更精彩的一幕出現在百官眼前,樞密院直接給朝堂帶了兩個人上來,一個是自稱慶州軍士、名喚賀詠的年輕人,一個是由環慶路經略使章楶命副將押送進京的鄧洵謙。
顯然不知前情、一臉懵的章惇,瞧見這般狀況,果然將追廢宣仁太後的事擱下了。
章惇顧不得剜一眼肅立朝班的堂兄章楶、怪他不事先與自己通氣,而是擲地有聲地以三省宰執的腔調,與曾布一道,請朝廷徹查。
章相公脾氣大,腦子卻沒壞,他自官家親政後,便與蔡卞同在三省,又是曾布公開的勁敵,此時自然要忙忙地撇清在這般大案上與蔡家並無關係,更要向官家表明,自己當然不會因為與曾布的個人恩怨,而不顧大是大非。
當時大殿之上,除了這些紫袍重臣們,還有一位臣子,雖然站在最後頭,眾人卻恨不得腦袋後憑空長出一雙眼睛,去瞧瞧他麵色。
便是年輕的曾緯曾禦史。
曾禦史三日前剛做了新郎倌兒,親迎蔡承旨的長女。那可是城中盛事,官家和向太後都命內侍送了厚禮去,曾緯連作四首催妝詩,才迎得佳人出門。
此時,看熱鬧的百官,人人嘀咕,曾樞相果然是狐狸中最老的那隻,一麵準備收網,一麵雲淡風輕地看著兒子去做蔡家女婿。
哎喲,這一趟早朝,太值回票價了。
整個三月,不論朝堂上怎樣波譎雲詭,開封城東的端王宅裏,始終是琴棋書畫,鶯歌燕舞。
這日正逢休沐,午巳之交,張尚儀領了向太後所囑,出宮往端王府來。
向太後,有賞賜給趙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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