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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千古風流人物(上)

  從筠州出發前往惠州前,姚歡和邵清向蘇轍說明了段正嚴的來曆。


  蘇轍的驚喜溢於言表。


  以唐時南詔為前身的大理國,比宋帝國的建立,還早了二十餘年。在大宋王朝的外交史中,大理幾乎是唯一一個始終溫順且助力良多的鄰居。


  不說西夏,即使已經與大宋定紛止爭百年的遼國,亦不會在官方的榷場裏,售賣武器與馬給大宋。


  宋軍從西夏人手裏部分地奪回養馬區域之前,極度缺乏馬匹的大宋帝國,轉向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國購買馬匹。


  尤其是王安石變法後,宋廷對於西夏由防禦轉為主動出擊,成都府路、梓州路的官員先後奉命,出使大理國購買馬匹。


  當時,大理國的掌權者們,也是相當會做生意了,不僅興高采烈地賣馬,還很貼心地問宋朝官員“銅和鐵你們要不要?我們這裏也有哎……”


  蘇轍雖不是變法派,但做過帝國副宰相的他,自是深知馬、銅、鐵這些戰略資源的重要性,對大理這個鄰國政權,豈會不存感念?


  蘇轍又是士大夫階層裏公開認同佛、道思想的人,並不獨尊儒學,故而對於來自大理這個佛教治邦之地的王子,更充滿了善意。


  段正嚴,倒一改往日小童般的熱情多話,表現出平靜的承諾之意“蘇公,晚輩昨日方曉得環慶路舊案的一些原委。目下邵兄與姚娘子要急赴惠州移栽胡豆樹苗,若京城有詔來,晚輩願與自家這些侍衛,護蘇公北上。”


  “京城有詔來”這五個字,說到了蘇轍的心裏。


  這兩日,他輾轉反側,徹夜無眠。


  謫居筠州兩年,他自認心如止水,潛心向學。


  去歲末,隻應宣仁之誣傳遍大江南北,蘇轍才毅然追隨兄長蘇軾,上書言事。


  履行完一位士大夫最後的發聲職責後,他已平靜地準備接受朝廷極刑處置。


  那些時日,蘇轍每晚,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


  現在,他反而睡不著了。


  他想起了司馬光……


  他二蘇兄弟,真正的恩師乃歐陽修,他們並非司馬光的擁躉,甚至對此公的執拗古板頗為不喜。


  故去多年的司馬文正公,忽然蒞臨蘇轍的腦海,乃是因為,蘇轍記得,元祐初年,司馬光被起複時,已經七十歲了。


  他蘇轍,今年才五十七歲。


  這次環慶路舊案裏,就算蔡京如蘇頌所願,被曾布鬥走,禦前首宰章惇,仍在。


  曾布難道不趁熱,做點兒什麽,讓自己在朝中與章惇抗衡的力量,充實一些?

  蘇轍對自己這位親家,開始抱有越來越分明的寄望。


  ……


  春夏之交,江河水滿。


  微微偏西的水道,此季漸盛的東南風,官船的暢通無阻,所有這些因素,令攜帶胡豆樹走水路的邵清與姚歡,從筠州出發後,沒幾日就到了贛地的南端。


  姚歡手上有蘇頌弄來的京師榷貨務公文,雖然下了蘇轍與筠州知州安排的漕船,在地的官員,依然幫他們配置了給公家綱運物資的馬車與車夫,馱著他們與樹苗,往廣南東路(進廣東)境內去。


  姚歡擔心咖啡樹苗的根係保水,問首站的車夫,此去惠州須幾日。


  車夫道“官人和娘子莫慮,公家既然允了你們沿途可換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著車,你們又吃不得顛簸,至多也就十日內的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歡與邵清都很吃驚,二人原以為,嶺南的路,會很不好走。


  “過了此縣,不就是大庾嶺嗎?”邵清抬眼望著不遠處的蒼茫山色,滿臉疑惑。


  “回官人的話,前頭確實是大庾嶺。正因為到了大庾嶺,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時就修出來的五十裏坦途。”


  他這麽一說,邵清也記起來了。


  多年前還在燕京城時,有一回,養父蕭林牙下朝歸家,陰沉著臉,連晚飯都沒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問緣由,養父道,自己勸皇帝從秋獵的花費裏省一些出來,給大遼修路,便於镔鐵運輸,皇帝卻充耳不聞。養父在深宅內院忿忿,甚至語出悖逆之言——自詡雄才大略,實則日見昏聵不堪,當年唐朝那個辭官的宰相,尚且知曉要鑿山開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張九齡?”邵清問道。


  車夫讚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時那個稱病辭官的張九齡。張相公本來就是嶺南人,回鄉後見此處山峻路險,就又給皇帝上書,請求開鑿官道,便利人馬往來,廣府的那麽多物產,也能往北運,好比朝廷多了個大錢袋子呐。二位聽聽,張相公真是又仁義又會說話,曆朝曆代,皇帝一聽能來更多的錢,哪有不答應辦事的。”


  車夫健談,歇了歇,又肅然道“我們跑綱運的馬夫們,每此到了大庾嶺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謝張相公給後人造福。若無這條前朝大道,這三百年來,穿山越嶺,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張丞相,疏鑿真能邁禹功。


  馬蹄聲紛亂。


  一路往大庾嶺去的路上,姚歡與邵清掀了車簾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馬隊車隊,絡繹不絕。進山嶺後,整條官道更是沒有一處石階,皆由磚甃鋪就,許多路段寬度超過兩丈,行車的便利,竟是不輸中原的官道。


  姚歡輕聲與邵清道“你還記得筠州城那醃臘店的婦人說過私鹽之事嗎?嶺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廣南東路的海鹽,能大包大包地往北運。方才我似還看到,運香藥和銅的。既如此,胡豆若種出來,運往中原,亦非難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聞言回過頭來,看著坐在對麵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溫潤,還透著嘉許之意。


  “怎麽了?”姚歡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與我說,去歲進宮當差時,官家有心留你……你不願意,他便往你飯鋪的門楣上掛個貞婦的牌匾。饒是他那般對你,你對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歡輕歎一聲,道“兩碼事。張九齡對朝堂不滿,辭官回鄉,尚知要開鑿坦途。蘇子瞻差點命喪烏台詩案,四處流離,每到一地為官,仍知要開井修渠、勸課農桑、整飭邊務。對於君王有怨,對於政敵有恨,不該因此而讓自己的日子就變得戾氣盈沸。”


  邵清聞言,眼角揉了愛慕與欣賞的笑意,變得更鮮明。


  他掃了一眼被固定在一側車窗、便於曬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溫言道“你說得對。況且,做這些事,也不是給帝王將相添功德,而是,與蒼生幾裏坦途,幾許活路。”


  姚歡展眉,正是此理。


  她發現一件事,數月來,邵清對自己的稱謂,隻有一個“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該用何種世情意義上更顯親密的昵稱,來喚她。


  但在她與他的相處時光裏,這,甚至連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談不上。


  擁有表達的權利,遠比擁有甜到發膩的愛稱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達什麽,遠比他對你熱烈地情話連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時,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歸線。”


  姚歡在心中默念這個幾乎就要被她遺忘的現代詞匯。


  她複原著腦中那張與這個時空的二十三路輿圖完全不同的地圖,確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歸線以南。


  千年後那個被茶和咖啡這兩種飲料統治的世界裏,幾乎所有規模化的咖啡產區,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


  “今日夏至,乃一歲中白晝最長的一天,我們定能在天黑前,趕到惠州城。”邵清向姚歡道。


  他與車夫去路旁的溪澗裏打了水,澆入咖啡樹苗木的泥球中。


  又給姚歡遞去在冰涼溪水中擰過的帕子。


  夏至的日頭確實猛,暑氣明顯熾烈起來,這才辰巳之交,她的臉已熱得通紅。


  邵清拍拍車上的另一隻麻袋,裏頭都是他一路行來,零零散散買到的藥材。


  “待入城安頓下來,就要煮些清火趨熱的湯藥,莫中暑了。”邵清認真地研究著姚歡的麵色。


  姚歡覺得有趣。


  她心裏清楚,自己哪裏是熱得。


  臉紅心跳,明明是因為激動。


  蘇軾啊,馬上就能見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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