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那樁事是不是你們做的
曾緯來到蔡攸的院子裏時,聞到一股水果香。
這香氣所帶有的絲絲甜意,沒有西瓜濃,沒有桃子媚,沒有葡萄醉,更不似杏子和柑橘那般,透著刺激鼻腔的微酸。
置身這樣清潤柔淡的果香裏,人仿佛即刻就平心靜氣下來。
“四郎來得真巧,父親命人送來的軟刁,今早才運到京城的。”
蔡攸一麵說笑著,一麵將曾緯迎進花廳。
蔡京這個仍留在都城、執掌裁造院的長子,穿著一身鬆垮的湖絲道袍,發髻上插一根雲頭木簪,細溜溜的眼睛裏盛著過於靈活的波光,配上鷹鉤鼻子和兩側被白膩皮膚繃得緊緊的顴骨,越發顯出一種半雌不雄的輕佻模樣來。
曾緯與大舅兄拱手見了禮,淡淡道:“什麽軟刁?”
蔡攸道:“就是枇杷,但,應算得枇杷裏的西施,產於杭州附近的塘棲。本名白沙軟條,條、刁同音,南人又叫作軟刁。”
曾緯撇撇嘴,直言:“嶽父在江南,看來心緒不錯,拈花采果的。”
蔡攸也不掩飾得意,向眼前這位蔡門上下頗為看好的女婿打包票道:“四郎盡可把心放到黃河那麽寬。吾家不是鄧家,父親一時賦閑,算得什麽。來日方長嘛。”
又道:“江南枇杷七月熟,仲秋能吃到這新鮮枇杷,殊為不易,父親命人,用大缸套小缸,運來的。大缸放石灰,小缸裏是去歲臘月的雪水,枇杷摘下,須在半個時辰裏浸到臘水中,如此存放,數月後仍如生采。午間我已命人,給宮裏和端王府送去幾十缸。四郎也快嚐嚐。”
蔡家婢女端上一碟來,奉給曾緯。
曾緯將帶著芝麻點子的外皮剝了,吮一口豐沛欲滴的汁水,嚼一陣果肉,品咂品咂咽下,讚道:“果然和京畿所產的黃枇杷不同,瑩白如玉,甜味也清雅,不似尋常那些果子,膩得發齁。”
蔡攸眯眼湊趣道:“唔,我看這軟刁,還可叫銷愁果,四郎一嚐,臉色霎時就好看了三分。方才照麵時,嚇我一跳。我那妹子,又尋你的不痛快了?”
今歲,曾緯和蔡攸,與端王趙佶的私交更上一層樓,二人同船渡江,休戚與共,有些陰私之事,曾緯也不瞞蔡攸,好比交個投名狀。
曾緯遂一邊將官袍脫了,鬆泛鬆泛,一邊冷哼著與蔡攸道:“今日進講筵所,聽了官家兩樁口諭。一樁是讓我參與修撰先帝實錄,另一樁,是官家準了姚氏和那姓邵的小子成親。官家還讓我替他去喝杯喜酒。哼,當初要收人進後宮,如今倒裝出一副仁君的大度模樣,給哪個看?”
蔡攸笑道:“原來如此。四郎,你還惦記著那柴禾娘子呐?她前頭那個姓賀的男人,回了西夏,我們蔡家一時半會尋不得仇,可她,就算牌坊摘了,能給你做妾,我妹子隻怕頭一日就要剁了她。”
曾緯森然道:“那也不能叫姓邵的小子就這樣順風順水的。”
蔡攸寬慰他:“你那對頭,是給太醫局當差吧?行,他總給人開藥,回頭我也琢磨琢磨,怎生給他吃幾回藥。”
正說到此處,一個獅鼻短髭的精壯家丁模樣漢子,抱著竹筐來到屋外。
蔡攸打個手勢讓他進來,又對曾緯道:“上回,張尚儀與我說過一個戲法,我今日試試,你也看看。”
家丁把竹筐放下,倒出許多枇杷核來,然後掏出一把鐵家夥,尖刃入核,攪動幾下,擠出琵琶核裏更微小的幾粒籽。如此開了二三十個,攢出一堆濕漉漉的芝麻似的枇杷籽,方在惠夷槽中碾碎。
那一廂,又有個蔡家婢女端來一條還冒著些微熱氣的燒魚,掰開魚肚子,將一半枇杷碎籽塞進去,再將另一半枇杷碎籽抹在香噴噴的魚皮上。
“放吧。”她衝門外喊。
“喵嗚……”
一隻被關了許久、餓慘了的貓兒,甫一獲得自由,便順著腥香味,竄了進來,徑直尋到魚盆邊,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不多時,魚便隻剩了骨架,並幾顆殘留下的枇杷碎籽。
貓兒就像所有飽餐一頓的同類那樣,片刻前窮凶極惡的貪吃樣,被悠哉遊哉的姿態所替代。它心滿意足、不緊不慢地舔著爪子,肉墊仿佛帛巾,清理粘在嘴邊和胡子上的肉汁。
然而,沒過幾息,這樣的節奏又變了。
先是貓爪落了下來,撐在地上,接著貓的背脊拱起來,貓頭前伸,貓嘴張大,“哈,哈”地試圖吐出鯁在喉中的魚刺似的。
廳中諸人再湊近看一回,原來貓兒並不是要嘔吐,而是在拚命喘氣,一陣緊似一陣,仿佛那嘴巴張得越大,進氣越不夠一般。
很快,貓站不住了,身子一偏,側臥在地上,繼而開始流涎、痙攣,連須臾前斷續幾聲“嗷嗚、嗷嗚”的慘叫都發不出來,最終瞪著兩隻眼睛,不動了。
蔡攸看得驚訝,但那驚訝之色,卻和悚然於一條生命的快速消失毫無關係,而隻緣自猥瑣的獵奇之意。
蔡攸伸出腳,踢了踢貓肚皮,又狠狠地踩一記貓尾巴,見貓均無反應,才抬起頭,與那剜取枇杷籽的家仆道:“真能毒死呀?”
家仆也是和主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賤兮兮的冷血微笑,諂媚稟道:“小的照著大郎吩咐,試了好幾回,自不會錯。頭一回隻這些枇杷籽的兩三成份量,亦是這大一隻貓,喘得厲害些,四處找水飲了,沒死成。小的加量幾次,總算藥死了一隻貓。今日才敢演練給大郎看。”
蔡攸嘀咕著“有趣,有趣”,轉頭與曾緯道:“我隻道,苦杏仁若不炒製便入藥,會有毒,沒想到這枇杷核劈開來,也藏著毒藥呐。四郎,四郎,你怎麽了……”
蔡攸說得興致勃勃,卻見曾緯劍眉微蹙,眼睛既不是盯著死貓,也不是盯著剜剩的枇杷核,而是望向那家仆,目光透著古怪。
……
大宋內廷,毓秀閣。
張尚儀哄著悶悶不樂的劉貴妃。
“貴妃要做皇後,是對的,但不必那麽急。中宮之位,貴妃不坐,難道會讓折美人、種美人這些個武將女兒去坐?”
劉貴妃沉臉撅嘴道:“孟氏自請卸去後冠的,在瑤華宮裝腔作勢地清修已一年,官家雖然快將她忘了,但也不下詔封新後。我當不上皇後,盛來便做不了儲君,我能不急嗎?”
“盛來”,是劉貴妃所生兒子趙茂的小名。
“貴妃又說糊塗話了,”張尚儀嗔道,“官家也不是向太後所出,不照樣繼承先帝大統了麽?盛來如何不能以貴妃之子繼位。”
劉貴妃不服氣地反駁道:“官家,官家可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親弟弟。”
兩個女人,竟似已討論起趙煦的身後事來。
不過,劉貴妃的擔憂,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官家生母朱太妃所生的第二個兒子,簡王趙似,與端王趙佶隻差了一歲。從前,因曉得向太後喜歡端王趙佶,劉貴妃曾經與朱太妃站在一個陣營裏,沒在官家趙煦跟前少說趙佶的壞話。
可今時不同往日,劉貴妃越來越感到,打從自己生下皇子趙茂後,朱太妃的敵意越來越熾烈。
官家趙煦的心疾不見向好之勢,全力以赴要為小兒子趙似謀求儲君之位的朱太妃,如今看向兩歲孫兒趙茂的目光,隻怕與看向端王趙佶的目光,是一樣的。
張尚儀望著劉貴妃道:“正要與貴妃說一樁事。向太後送去端王府裏的兩個宮人,一個聽聞三月前被診出喜脈,隻是大約年紀到底小了些,胎沒坐住。而向太後送去簡王府裏的幾個宮人,都跟那沒啟封的窖酒一般,教簡王恭恭敬敬退回來了,說是女色誤人。”
蠢人總是不耐煩,或者沒能力去理解,那些需要拐幾個彎才能分析利弊的話。
劉貴妃果然冷冷道:“一個好色,一個做作,那兩個王弟,與我有何關係?”
張尚儀心中暗笑,你與你親生的婆婆朱太妃,還真是般配,都傻乎乎的。
麵上卻繼續耐著性子給劉貴妃解釋:“朱太妃捏著此事,去官家跟前編排端王,說他小小年紀就如此荒淫貪色,又褒揚簡王,說他比端王還小上一歲,卻懂得自製自持,簡王才像先帝。太妃還添了幾句旁的話,惹得官家不太高興。”
劉貴妃眨眨眼睛,起初感慨於張尚儀的消息靈通,繼而終於恍然悟道:“太妃是要與官家表明,她小兒子也有治國之資、明君之風?嗬嗬,活該被官家嫌棄。”
張尚儀捏出一副讚許的表情,柔聲道:“所以呐,貴妃該曉得,哪些話,官家聽著入耳貼心了吧?莫催著官家一時三刻地就給你戴上後冠,外頭朝臣裏,還有不少給孟氏說話的元祐舊臣,磨得官家頭疼。你隻端出不鬧不爭的懂事模樣來,莫急於給盛來討儲君之位,還要時不時地給簡王說說好話。”
劉貴妃聽明白了,高興起來,還要拉著張尚儀討教,對方卻已起身告辭。
“我今日是給寶昌公主來教習禮儀的,若待太久,隆佑宮和聖瑞閣那兩位的耳目,該起疑了。”
此際才交了午時,張尚儀去隆佑宮向太後處,領些滋補藥材並兩個金元寶,奉太後的懿旨,往端王趙佶府上,探望那正在坐小月子的側妃。
進到府中,一番交際應酬後,梁師成尋了個機會,偷偷與張尚儀道:“幹娘,曾四郎急著找你。”
張尚儀曉得曾緯剛領了修撰《神宗實錄》的好差事,也正想問問他,趙煦是否另行交待了,架空蘇轍。
這婦人瞅瞅天色,當下不再耽誤,馬不停蹄地趕到城北隱蔽的別院。
“張玉妍,那樁事,是不是你與蔡家幹的?”
張尚儀剛踏入屋中,曾緯就劈頭蓋臉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