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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尾聲

  數十年漂泊,無數次生死離別,葉雨卻如同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學不會去習慣那些自己不喜歡的悲鳴。


  三十四歲的葉雨,他年少,他奔波,他鮮衣怒馬。


  道有千萬條,人們總喜歡擠在一條路上走。


  路上的馬蹄印清晰可見,葉雨順著一路追趕。


  累了,他就吃一點幹糧,渴了,他就喝幾口水,傷口痛了,他就咬牙忍著。


  一天一夜,若不是胯下之馬累的幾乎虛脫,他根本不願停留片刻。


  兩個時辰後,迎著曙光再次出發。


  天蒙蒙亮時,晨風裏終於看見馬蹄揚起的塵土。


  這是一道狹長的山穀,被兩側二十餘丈高的山夾在中間,是通往鏢局唯一的路,沒有小道能繞,沒有屏障可以躲避,葉雨就是在這裏追上兩百鐵騎的。


  他還在斟酌自己是否能和過去一樣衝鋒陷陣時,二百鐵騎裏就有人發現了他。


  “來者何人,哪裏來,到哪裏去?”


  “路人。”


  “你用許國的刀,可是許國人?”


  葉雨思索間,幾隻衛箭已破空射來。


  他翻身下馬,以馬做盾,總算沒有受傷。


  二百鐵騎訓練精良,引弓怒射,不一會兒就將葉雨的馬匹射成了篩子。


  十名下馬的士兵右手持槍,左手持盾,緩緩逼近查看許國人是否死了。


  十人圍近時,許國的刀客右手揮動了一下。


  刀光如驚鴻閃電,兩顆人頭噴血飛起,刀客眨眼間布滿殺意。


  兩顆人頭還未落下,葉雨已奪過了一個盾牌。


  衛國的滕盾輕便,耐用,箭不穿,刀不進。


  就是靠著這個盾牌,葉雨為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


  十人全部倒下時,他背部也多了一道刀傷。


  刀上淌著衛國人的血,葉雨提著刀往前衝過去幾十步,如雨水般的箭已將盾牌射出了好幾個窟窿。


  一半衛兵下馬,一半衛兵騎馬繞圓,整齊劃一,訓練有素,將他圍的水泄不通。


  葉雨還沒忘記沙場教會他的東西,他看準了這是二百輕騎兵,沒有重甲護身。於是他盯著一個方位,揮刀拚命突圍。


  隻要攪亂他們陣腳,也許還能活著出去。


  許國的刀客,力大刀狠,斬了七八人後,終於衝破了步兵的包圍。


  這時,他彎下身子,施展開許國的斬馬術。


  一刀斬了馬腳,馬上的人跌落時,揮手補刀,一氣嗬成。


  一連斬落七騎,有些後麵的騎兵又被前麵的殘馬絆倒,衛軍的陣腳瞬間就亂了。


  頭領拚命嘶喊指揮戰鬥,在他鬥誌昂揚的時候,許國的刀來了,就像一道飛起的閃電,來的好快。


  頭領的頭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被葉雨抓住頭發提在空中。


  他在許國做步兵先鋒時也不知斬殺了多少衛國的將領,不知多少次讓無數衛兵跪在沙場繳械投降。奪得首級他立刻會大喊:“你們的頭領陣亡了,快投降!”


  現在他說這句話時已沒有過去的狠勁,卻讓人更加為之動容。


  也就在這時,葉雨來的方向響起了馬蹄聲,陣勢足有百餘人,也不知來的是誰。


  葉雨感覺不妙,大喊:“快投降!”


  衛兵們都停下了,隻道這陣馬蹄聲必定是許國的伏兵。


  他們知道許國的規矩,對待俘虜寬厚,對待頑命抵抗的人格殺勿論。


  有人帶頭扔掉了馬刀和盾牌,馬上就有人跟著做。


  葉雨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來者的聲音先到:“不準後退,違令者斬。”


  都督率領一百餘人,浩浩蕩蕩開進了山穀。


  葉雨問道:“將軍呢?”


  都督冷冷道:“死了。”


  葉雨已經料中。


  都督望著遍地屍首,道:“為一個女人,值嗎?”


  葉雨淡淡道:“你為了公主而屈身受招安,也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


  “我隻能裝作貪圖公主,若和衛國朝廷抵抗,我的山寨早就被移平。”都督歎道:“你是條好漢,我不會拿顏先生一個女子為難你,說吧,怎麽了斷。”


  葉雨道:“我已經放了衛王。”


  “可你殺了軍師,還有家父。”


  都督的佩劍是衛國最寬的一把劍,百煉精鋼鑄成,雖不是衛國最鋒利,卻是除了衛王的佩劍以外最尊貴的。


  劍指南方,衛國的大軍就開到南方,劍指許城,便有衛國的大軍圍城,所指之處必有血光。


  這把象征權利的佩劍極少親自動手殺人,僅有的幾個,也無一不是許國英豪。


  現在這把足有手掌般粗的衛劍已經出鞘,襯著都督逐漸布滿殺意的目光閃閃發亮:“此戰不為兩國,不為軍師,不為幫主,隻是為了家父之仇。”


  都督補充道:“我死了,你就能離開,我的人不會為難你。”


  葉雨道:“那你帶這麽多人過來幹什麽?”


  都督道:“是衛王的命令,他囑咐我一定要殺了你。但這殺父大仇,我一定要親手得報。”


  葉雨肅然起敬道:“你是個大丈夫。”


  都督道:“你也有仇人,一定能理解我。”


  葉雨點頭:“我理解。”


  葉雨拔出刀時,都督說道:“我的劍殺過很多許國的好漢,你要小心。”


  葉雨滿不在乎:“我的刀也殺過不少衛國英雄。”


  天下的規矩千千萬,當兩個男人拿起武器以命相搏時,往往隻有一種規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都督的劍力道剛猛,劍氣縱橫,勢壓千軍,刀檔則斷,刀迎則傷。


  他粗壯的臂膀拔劍時,葉雨就已經察覺不能與他硬拚,要贏在速度,贏在招式。


  寬劍刺來,葉雨舍身向前,彎下身子向前探去,一招斬馬術的刀法砍了他右腳,順勢探到都督背後,回過身,一彈指間,許國的刀就從都督後麵的脖子刺了進去,刀尖從咽喉處插出。


  葉雨看見都督落在地上的劍上有血,才發現自己胸口在方才一招之間,被對方的寬劍劃傷了。


  刀拔出,都督就倒下,圓睜的雙目直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死了。


  “厚葬你們的都督,願他是我殺的最後一個衛國人。”


  暴雨傾斜,嘶吼而下。


  刀客帶著傷,騎馬狂奔許久,他疼痛,他疲倦。


  忽然,一個驚雷劈下。


  仿佛老天震怒,馬兒受驚,一聲嘶叫後將葉雨摔在泥地,獨自跑走。


  任由葉雨如何呼喊,馬兒也沒有回頭。


  他滾落在泥潭裏,舊疾複發,他蜷縮著身子劇烈咳嗽,咳出了鮮血,額頭咳出了青筋。


  胸口,左臂和背後的傷口裂開,鮮血淌入地下,他的疼痛與這雨水一同落在大地之上。


  他不能倒下,大雨的盡頭有他想見的人在等他,他要去重逢,他要追趕上小木離開後整整十年的足跡。


  騎馬要一天的路程,葉雨在大雨中整整走了三天。


  黃昏,夕陽如一道神光照耀著鏢局,照耀著葉雨蒼白的嘴唇,破爛的衣衫。


  他推開鏢局的門時,小木正在院子裏磨藥,暖暖的夕陽撒在她身上,安詳,平和。


  小木看見這個衣衫襤褸的人忽然出現,她驚恐,她失措。


  直到她的目光認出是葉雨時,葉雨的臉上才終於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


  然後他放鬆,接著就倒下去了,倒在了夕陽下,倒在了血泊裏,倒在了重逢中。


  他疼痛,他疲倦,他想休息。


  金瘡藥如小木的素手,溫柔的纏繞在葉雨的傷口上,捂住鮮血。


  葉雨兩天沒醒,小木兩天沒睡。


  第三個夜晚,晚風輕輕吹起葉雨的眼皮。


  他伸手時沒有摸到自己的刀,他彷徨,他恐懼。他無助的從床上彈起,驚動了一旁沉沉欲睡的小木。


  “我的刀呢!?”


  “在這裏。”


  刀洗的幹幹淨淨,仿佛從未殺過人,不見鮮血,不見汙垢,輕輕的被小木捧在手裏遞過去。


  葉雨握住刀,他驚慌失措的臉色才安定下來,語氣仍像驚弓之鳥:“快走,這裏不能久留。”


  小木柔聲道:“你快些躺下養傷,這裏沒有追兵。”


  葉雨看見小木毫發無損,才寬心:“真的沒有追兵?”


  小木道:“你都昏迷兩天了,要有追兵,早就到了。”


  葉雨道:“他果然是個守信用的人。”


  小木道:“你說誰?”


  葉雨道:“殺死將軍的人。”


  小木驚道:“將軍死了?”


  葉雨臉上沒有表情:“我也差點死了。”


  “衛王呢?”


  “活著。”


  “他會不會再來找我們?”


  “一定會。”


  小木的臉上多了一層憂鬱的神色,葉雨道:“將軍讓我跟你說聲對不起,他很後悔這麽做。”


  小木道:“這是我欠他的,我不怪他。但他不應該讓你去冒險,不應該要挾你。”


  “都過去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逼我去殺人了。”葉雨淡淡笑道:“我餓了。”


  小木喜道:“你要吃什麽?”


  “有饅頭嗎?”


  “有,我再熬一鍋雞湯。”


  “我能喝點酒嗎?”


  小木想了想,道:“有一壇做藥引子的酒,你有傷,隻能喝一點。”


  這幾個白淨的饅頭,是葉雨十年來吃過的最幹淨的饅頭,沒有汙垢,沒有鮮血。


  他真的餓了,狼吞虎咽吃的很大口,若不是一碗雞湯下肚,他怕是會噎死。


  小木道:“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葉雨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呢?”


  小木道:“我也不知道。兩國大戰在即,你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把病養好。”


  “曾經有個術士說,我的病活不過三十歲,現在多活了幾年,已經賺了。”葉雨道:“我也恨這病,若不是我這病,當年也不會害得你賣身換藥。”


  小木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曾和你說過,想去看一看草原。”


  葉雨點頭:“記得。”


  小木道:“我們離開衛國,離開許國。我們去塞外,找一片安靜的草原,好好醫你的病,好不好?”


  塞外,草原。


  葉雨從不敢奢望那樣平靜的生活,現在對麵的人已經把這生活的鑰匙遞到了眼前。


  小木倒了兩杯酒,一杯給葉雨,一杯給自己,道:“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幹了這杯酒。”


  溫潤的藥酒流過她細嫩的咽喉,她紅潤,她安靜。


  她把杯子放下,葉雨還愣神看著自己,便道:“你不願意?”


  葉雨連忙搖頭:“我隻是從不敢想象能與你一起去塞外放牧。”


  “我怎麽會不願意呢?”說完這句話,葉雨端起的不是酒杯,而是抱著酒壇,沒有一絲猶豫,眼神堅決,毫無保留的仰天豪飲。


  “你有傷,怎麽能胡亂喝酒?”小木急忙搶過他的酒壇,發現葉雨已經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這一刻,他不在是個大男人,隻是個終於迷途歸家的孩子。


  他痛哭,但他不再孤獨。


  迎接他哭聲的,是小木臉上兩行晶瑩通透的淚水,落在杯中,落在他們心裏。


  迎著燭光,兩人相擁而泣,讓彼此的眼淚交融一起,彼此心中畫出同樣一副草原美景。


  那是命運第一次對他們溫柔相待。


  離開前,葉雨跪在湯劍離墳前磕下的頭,揚起的紙錢,是他對恩人最後的謝罪,也是對江湖的告別。


  山腳下的幾個和尚正在做法,吟唱著地藏經,祈福兩國的蒼生太平。


  梵音將一男一女的身影送落夕陽,將他們送出不再留戀的塵世。


  塞外一望無際的草原,並不是葉雨的家鄉,卻勝似家鄉。這裏沒有許國人和衛國人,沒有戰亂,沒有恩怨情仇。隻有風吹過牛羊的聲音,隻有牧民祥和的生老病死。


  縱使命運幾乎將他們化成灰燼,隻要留給他們一絲真情,他們在辭世前仍願溫柔以待。


  幾十年後,小木親手將葉雨埋在這片草原下,她的目光並沒有離別時本該有的不舍。


  因為葉雨離世前許諾過她:來世,我們還能重逢。


  相視一笑,葉雨安詳離世,仿佛這一生過的不曾有一點波瀾。


  小木把最後一捧黃土灑下,葉雨臉上仿佛還帶著微笑,離別的淒美伴隨著他最後的一呼一吸。


  幾年後,葉雨的墳旁多了另一座矮矮的墳作伴,墳下的人已分不出這究竟是重逢還是離別。


  他們用一生的歲月,仍無法說盡重逢與別離之間的苦海。


  那一天,下著毛毛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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