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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無論易轍有多沒想到,或是許唐成有多麽不情願,這一針也已經痛快地紮下去了。易轍看得不安,一直小心翼翼地瞄著床上的人。卻發現在打完針以後,許唐成的眼皮便一下都沒再撩起來過。


  “唐成哥……”他叫了他一聲,接著說,“醫生說不打不行,打完針,你就好多了。”


  易轍在說這話時蹲下了身子,就湊在許唐成麵前,聲音很輕,輕到像是在哄人。沒能做到他的要求,沒能站在他這一邊。哪怕許唐成本來的要求就是無理的,他解釋起來,卻還是心虛。


  床上的人不知究竟聽沒聽見,反正依然閉著眼,沒理他。


  “我錯了……”


  護士在這時又推門進來,打斷了這段吭吭哧哧的懺悔。推車上裝了輸液的東西,看上去比方才更要壯觀許多。


  易轍覺得心肝都疼了。這打針都那樣,現在輸液可怎麽辦啊。


  “家屬去給領床被子吧,”護士對於他的擔憂沒有任何感同身受的感覺,她手上很熟練地兌著液,垂眼道,“加上營養液,要到挺晚的。”


  涉及到實務性的事情,使得易轍立即拋開腦袋裏那一堆心疼的想法。他直起身,應了一聲朝外走。但都已經出了門,人又折了回來。


  “請問……在哪領被子?”


  護士連頭都沒抬:“出門右轉,走到頭左拐,右邊盡頭第二間。”


  把這繞口令似的一句話默默念了一遍,記下。剛抬腳再要離開,卻發現在自己耽誤的功夫裏,護士已經兌好液,在拆輸液器。露出的黑色柄針頭閃著冷光,易轍看見,再看了一眼許唐成,忙對護士說:“等我回來再紮。”


  沒想到這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竟還有點婆媽,護士一轉頭,對上他過於嚴肅的神情,頓時有些想笑:“行行行,快去吧。”


  他很快交了押金,取了被子。


  雖說醫院的被子理論上是都消過毒的,但易轍聞著還是有些不大好的味道,被麵發黃,看著也不是很幹淨。想到在餐館吃飯時,許唐成都要仔細擦擦麵前的桌子,還有開學時特意借給自己的床單,易轍又將蓋在許唐成身上的羽絨服往上抻了抻,再隻將被子搭至他胸前的位置。


  這個過程中許唐成倒是睜了睜眼,但都沒看他,就耷拉著眼睛,瞅了瞅蓋到自己下巴的黑色羽絨服。


  本以為輸液的時候還得再把人得罪一次,但沒想到,許唐成這次倒是一點都沒鬧,始終很配合。護士說攥拳,他便乖乖地把拳頭攥上了。


  易轍鬆了一口氣,站在一旁瞪眼看著護士給他紮針。


  “血管好細啊。”護士輕輕拍著他的手背,說了這樣一句。


  易轍因為這句話更加伸長了脖子,朝他的手看過去。許唐成本就膚色白,此時的一隻手背更是見不到一點血色,白得嚇人。


  好好的,怎麽就成這樣了?

  光是看到這樣一個手背,易轍就心裏發酸,覺得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平白受了不該受的苦,遭了不該遭的罪。


  護士臨走前叮囑他仔細看著,小心別跑液,等液快沒了要記得叫她。盡管是很公式化、背誦般的叮囑,易轍卻還是連連跟著點頭。鄭重地將這幾條記下,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便屈著身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不錯眼地看著。


  房間裏的溫度始終偏低,窗戶關不嚴,有些漏風。易轍起身,又替許唐成掖了掖被子和衣服。


  此時的他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慌亂無措,畢竟許唐成已經在好好地躺著接受治療,不再是痛苦難耐的樣子。他也相信,隻要自己好好照顧他,很快,他就會好起來,重新變成那個健健康康的樣子。


  隻要他好好照顧他。


  明明已經勉強算是安穩下來,想到這一條,他又突然消沉下去,那股恐懼感也像是從未退去般卷土重來。


  他看著透明的液體一點點流進他的身體,在他的手背上,窩著一截細細的軟管。突然回想起,剛剛一枚針頭刺入他的血管,護士捏了捏輸液器,一小截血回流。


  很深的紅色,從軟管裏冒出來,又退回到他的身體裏。


  那個顏色對於易轍來說並不陌生,畢竟他曾經打過那麽多次架,見過那麽多次血。但真的是第一次,這顏色讓他覺得心驚膽戰。


  他當時後怕到手都在抖,甚至在那一瞬間想,萬一他沒有接到這個電話怎麽辦,萬一他剛好不在學校、剛好不在他身邊,他又該怎麽到醫院來。


  想了許多,都是早就被現實推翻的偽命題。但現在冷靜下來,他卻怕有一天,這些他打著“萬一”名號的場景,真的變成了現實。


  想到這,就不敢再想。


  臨時病房外總有來往的病患、護士,這樣的吵鬧聲中,許唐成似睡得也不安穩,不時會轉轉腦袋,動動身子。這樣的時候,易轍便會輕輕扶住他的手,小心護著紮針的那裏,還要小心不能弄醒他。而在其餘的大部分時間裏,即便有細微的動作,許唐成的身體也都幾乎是保持著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微蜷身體,下巴被黑色的羽絨服領子掩著,隻露出半張臉。


  易轍難得有機會能這樣安靜地守著他,便也始終和他一樣一動不動。直到身子僵了,才輕輕挪挪自己,調整調整。


  許唐成一直昏睡著,直到第一瓶液下去大半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兩個護士推了一個女孩兒進來。醫生診斷、治療,響動很大,使得許唐成緩緩睜開了眼。


  易轍立即起身,傾身在他麵前。


  “不舒服嗎?”他忙問。


  許唐成眨眨眼,像是反應了一會兒。易轍這才注意到,他的嘴巴已經幹裂到像是粘在了一起。他明明動了下巴,要說話,卻連兩片唇都沒能分開。


  “我去給你弄點水。”說完,易轍又忽然想到,剛才醫生說了,許唐成現在吃不了東西,也喝不了水。


  “別給他喝水,他現在喝還得吐。你去弄點溫水,用棉簽沾著,給他擦擦嘴唇。”


  依舊是剛才給許唐成紮針的護士。易轍回身望著她,空了半拍,才問:“去哪弄?”


  來醫院半天,他問的最多的問題就是,什麽東西在哪,什麽事情要怎麽辦,好像本該是常識的東西,到了他這裏,都變成了無一例外的一片空白。


  “去……”護士原本已經插著兜要離開,看見這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過分緊張的男生露出些尷尬的神情,便轉口說,“你等會,我給你拿過來吧。”


  易轍沒想到能得到這樣的回複,趕緊連聲道謝,還嫌不夠似的,給人鞠了一個躬。


  護士一下笑了出來,覺得眼前的這個男生,是真的很真誠。無論是擔心還是感謝,都是實實在在的。她在醫院工作幾年,也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在將一杯溫水、兩根棉簽遞給易轍的時候,她想,涉世未深,還沒來得及完全成長的少年,應該就是這樣子。他還不那麽會照顧人,還不那麽會應對突發的事件,但比誰都急,也比誰都願意學。


  易轍在重新靜下來的病房裏給許唐成擦了著嘴唇,那兩片唇剛剛被浸潤了一些,他聽到旁邊病床的女孩兒說了聲“手涼”。


  旁邊的女孩兒也是在輸液,陪床的應該是她的媽媽。聽她說涼,那個阿姨便起身,囑咐了兩句後出門去。沒一會兒回來,手上拿了一個暖水袋,在大約手腕的位置給女孩兒一下下敷著。


  易轍側頭看著,若有所思。


  他把棉簽暫時夾到左手的指尖,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許唐成一直露著的手背——液流過的地方,的確很涼。


  踟躕著想了一會兒,易轍放下手裏的東西,又坐到小板凳上,把自己的一隻手覆到了許唐成的上半手背。是與膠帶隔著一點點距離,但剛好能捂住他被液冰到的地方。他當然不敢用力壓,隻是始終懸著勁,讓自己的手心輕輕與他的手背貼著。


  好像也管用。易轍能感覺到,被自己蓋著的肌膚,似乎暖起來了一點。


  焐了一會兒,手心變涼了一些,他就將兩隻手合到一起,來回使勁搓。搓熱了,再覆回去。


  慢慢地,靜下來的病房隻剩了這肌膚摩擦的聲音。一旁的阿姨留意到他這邊的動靜,忍不住告訴他,暖水袋在醫院門口的小賣部就有賣,很近,出了樓就是。


  易轍搖搖頭。


  這裏隻有他一個人在陪他,許唐成又在沒有意識地睡著,他不可能把他放下,去買暖水袋。哪怕那隻需要一小會兒。


  最後一袋液裏加了鉀,護士說輸快了會手疼,便將輸液器調慢了速度。這樣一來,全部輸完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護士給許唐成拔了針,她拉開門離開,一聲尖利的哭嚎聲忽然擠進了屋子,屋裏的人都嚇了一跳。


  許唐成還沒有醒,壓著他手上的針眼,易轍凝眉轉頭,趕緊去看外麵的情況。


  隔壁床的媽媽已經先他一步起身去關門,他隻從門闔上的間隙裏,看到了走廊裏滿臉是血、坐地哭號的女人。


  一旁病床上的女孩兒像是被吵醒了,很小聲地問自己的媽媽發了什麽。媽媽摸摸她的額頭,輕聲安慰,說,好像是車禍。


  一瞬間,易轍的思想竟有些遊離。明明隻是病房裏很普通的一段對話,很普通的一個場景,卻帶給了他莫大的陌生感。


  陌生感,這一整天都是這樣。


  他從前習慣於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很小的世界裏,難過,或是不難過,那裏都隻有他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的存在,也就不會有意外情況發生。他不會不知道該去哪裏看診,不會不知道該去哪裏拿被子,也不會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一個杯子、接一杯熱水。


  那樣生活的自己,也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身處一間病房,病房裏,每個人都守著自己心頭的寶貝,有人在溫柔地解釋一些無關於自己的事情。


  盯著緊閉的房門看了一會兒,易轍眨眨眼,然後緩緩轉回了身子。


  他在自己的世界裏活過,也在隻有自己和他的世界裏活過。


  但現在都不是了。


  對他而言,許唐成也不再僅僅是孤零零的一個被納入他自己世界的寶貝。不知所措的情況永遠隻存在於與外界的交匯之中,他擔心著一個人,便會擔心所有不好的事情,希望那些永遠都不要發生在他身上。


  他因為他,而有了很多第一次的經曆,也要為了他,去真的接觸這個世界。


  校園是這樣,學生會是這樣,醫院也是這樣。


  那位母親說要去幫女兒打些熱水,開門前,先確認了外麵不會再有任何混亂,才叮囑一聲,離開。


  易轍還在用手壓著那條膠帶,他握著他的手仔細看,發現他真的很瘦。手背上都清晰地顯出了一條條青色的血管,微微突出,拱起蒼白。


  他將兩個拇指並排著放到膠帶中間,然後摩挲著,輕輕向兩邊展開。劃到邊緣時,指下變成了他微涼的皮膚。


  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易轍愣了好一會兒。而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裏,他幾乎回想了記憶中一切關於他的事情。從相遇,到現在。


  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但從很遙遠的時候開始,他的記憶就非常零散、混亂,像隻是一個個無序的碎片,偶爾留在他的腦袋裏。大概是因為童年時就生活在一個永遠不知何時便會爆發單方戰爭的家庭,很多的時間,他度過了,就隻是度過了,不過是日曆上一個數字的變化,根本不會有任何東西留存。


  而唯獨許唐成,始終是不一樣的。


  弟弟剛出生時,他們搬過來。那時他還在上幼兒園,第一次見到許唐成,他穿著藍色的小學校服,胸前掛著一張綠色底的校牌。


  都是第一次見麵,幾個小孩子裏,隻有他乖乖地仰頭同自己的父親說:“叔叔好。”


  易轍當時一直盯著這個哥哥胸前的校牌看。那上麵有一張一寸照片,紅底的。旁邊還有幾行字,可惜他並不認識。許唐成不時在動,那張校牌便左一下,右一下,擺來擺去。易轍都不知道自己的腦袋也一直在跟著擺。


  直到校牌被一隻手攥住,他抬頭,正碰上他彎下身子,向著自己笑。


  和校牌上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也是奇怪,明明還那麽小,他就已經斷定他是自己見過的,笑得最好看的人。


  再往後這麽多年,這個結論不僅沒有變,“許唐成”這個名字上,還又接著被他補上了很多個標簽。


  最會說話的人,穿白色衣服最好看的人,騎車最帥的人。還有最隱秘、最珍重的一條,是唯獨屬於他一個人的——對易轍最好的人。


  零碎枯燥的記憶中,黑暗、空白,在光怪陸離的碎片上半遮半掩,那片浮沉大海中,唯獨關於他的事情完整連成了一條線。而順著這條線,他竟也長大了。


  慢慢的,易轍也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感知。


  好與壞的判斷,時間走過的蹤跡,甚至……


  感情。


  易轍抬頭,去看床上的人。


  感情一直有,但是,是怎麽開始變化的,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他又真的說不清。


  他記得在心理課上,老師曾經講過這樣一段話,大意是,友情是所有純粹以情感維係的感情中,最穩定的一種。勝過愛情,更勝過單單的有好感。哪怕你和你的好朋友很久很久都不見麵,再見麵,你們也能用零到二十分鍾的時間,把兩個人之前相處的感覺拉回到分離之前的樣子。你有很多個朋友,但一般情況下隻會有一個愛人。猜忌、占有、退讓,相較於愛情,這些行為思想在友情裏都會被弱化。很多人不會有一段從一而終的愛情,但卻會有很多陪了一輩子的朋友。


  這是整個學期的心理課上,他唯一認真聽的一段話。開始聽完時不以為然,覺得二者根本沒有可比性。但最後老師的一句玩笑話,卻讓他猛地驚醒。


  老師問大家,這是不是也能從一個方麵解釋人們平時所以說的,不能“殺熟”?

  底下的同學在笑,在竊竊私語。老師接著說,而有意思的是,一旦一對朋友間產生了什麽超出友情的感情,但隻是一方有意的話,那麽這段友情有百分之九十的幾率會進入危險期。要想渡過危險期繼續存活,要麽,他們之間至少有一個情商很高的人,要麽,他們之間至少有一個情商很低的人。不然,挑明一層窗戶紙,兩個人之間會再隔上千層萬層。


  易轍在那時恰與老師對上了視線,他想,他那時的神情一定足夠茫然,所以那位老師才會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課堂上幾秒的空白,沒有人知道他經曆了怎樣的漫長無望。


  拉回思緒,易轍低頭笑了笑。


  所以說,不能說的話,就要永遠憋在心裏。


  病房裏此時安靜得出奇,去打水的媽媽還沒有回來。易轍回頭看看,那個女孩兒也閉上了眼睛。


  病房的牆壁都是白色,說來也奇怪,白色,大概是被賦予感**彩最多的一個顏色。醫院、婚禮、葬禮,美好或哀傷,希望或絕望,竟奇妙地貫穿了人們的一生。像是在白色環繞的地方,所有事情,哪怕是不可說的、該被埋藏的貪婪欲望,也能被允許與這個人世坦誠相見。


  易轍握著許唐成的手,低頭,也垂下了目光。


  讓自己的感情有了不該有的變化,是他的錯。


  以後再不會了,他會永遠保留著方才在來時路上的想法,會安安心心陪在他身邊,讓他生病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永遠可以心無芥蒂地播出第一個電話。


  輕輕一吻,落在他的小拇指。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停了很久,易轍才終於抬起頭。


  他將許唐成的手放回到床上,仔細蓋好。


  做完這一切,才後知後覺湧出一陣悵然。兩隻手合在一起,撐在額頭上,他埋頭待了很久,才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一天滴水未進,還是因為剛剛強行剝離了一部分存在很久的情感,他感覺腿腳開始發麻,甚至這種感覺順著脊椎,一直爬到了頭皮。他用胳膊撐著腿站起來,想要去用冷水洗把臉。


  但猝不及防,突然起立的暈眩間,對上了一束視線。


  隔壁的女孩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呆愣地看著他。


  易轍沒作聲,低了低頭,穩住身子,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門在闔上的時候甚至沒有發出聲音。


  女孩兒盯著男生離開的方向,半天,才如夢初醒般,歎了口氣。她不知道隔壁的兩個人之間有怎樣的故事,但那樣一個吻,卻可以給她帶來太多猜測。


  被剛才的一幕震撼到,突然想再看一眼那個一直安靜躺著的人。


  轉回頭望過去,她卻驚詫地發現,一直睡著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早已醒來,正舉著那隻貼了一條膠帶的手出神。


  床上的男生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朝這個方向稍稍轉過了腦袋。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男生的正臉。


  蒼白,憔悴,沒什麽表情。


  他隻看了自己一眼,就將目光轉向了房門。沒一會兒,又把手放回被子裏,重新閉上了眼睛。


  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每一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結局,卻很多,都不會轟轟烈烈,幸福美滿。


  她忽然覺得心口難受,鈍鈍地疼。因為剛剛的一個對視間,她分明看到,那個高高的、沉默的男生,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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